混沌，粘稠，冰冷。
像沉在深潭底，意识被撕扯着下坠。
死亡的触感清晰无比——扑面而来的冰冷灯光，割裂皮肉的风啸，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干的绝望。
然后，是死寂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微弱的暖意从指尖传来。
细微，却真实。
麻木的刺痛感开始蔓延。
这是哪儿？
接着，是声音。
“少爷？”
“快醒醒！”
声音带着陌生的焦虑和小心翼翼。
眼皮重如铅块，李国明——不，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更庞大的混乱冲散——他费力地掀开一丝眼帘。
光线柔和。
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细腻的云青色帐幔，绣着繁复的银色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暖香，绝不是前世办公室的霉味或天台的寒风。
轰！
两股记忆洪流猛烈撞击！
钱德康虚伪的脸！
柳娟冰冷的“民政局见”！
母亲催命的“月底”！
天台冰冷的围栏！
脚下吞噬一切的深渊灯火！
同时，另一个十六岁少年“柳彦明”的记忆炸开！
雕梁画栋的府邸！
仆役恭敬的垂首！
户部尚书柳玄鹤威严疏离的目光！
嫡母淡漠的容颜！
生母早逝的哀伤！
还有少年本身的敏感、孤寂、不甘！
头痛欲裂，他喉间溢出一声干涩痛苦的呻吟。
“少爷！
您醒了？”
一个清脆惊喜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他艰难侧头，一张清秀小脸映入眼帘，十西五岁，梳双丫髻，穿水绿比甲，大眼睛盛满担忧和如释重负。
贴身丫鬟，青禾，名字自然浮现。
“水……”声音沙哑，带着陌生的少年清越感，被虚弱拖得低沉。
青禾连忙转身，从小几白瓷执壶倒水，用银勺小心送到他干裂唇边。
温水滋润喉咙，带来活着的暖流，稍稍压下混乱。
他闭眼，强迫自己梳理这荒谬境遇。
跳下去了……天台的风……然后……在这里了？
柳彦明？
户部尚书柳玄鹤的……庶子？
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像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渗透巨大的茫然和撕裂的痛楚。
没死？
或者说，死了，却又活了？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起点远超前世的身份！
那股在深渊挣扎太久，骤然触到微光而产生的本能松懈，难以抑制地蔓延。
身体的感知在恢复。
身下褥子柔软得不可思议。
身上锦被轻盈温暖如云。
空气中清冽暖香，是名贵香料。
这一切，和前世硬邦邦的办公椅、冰冷的铁皮柜、发霉的出租屋、粗糙的水泥天台……天壤之别！
他抬起手。
一只少年的手，骨节分明，略显苍白，没有伏案敲键盘留下的薄茧，指甲干净整齐。
一种陌生的轻盈感，从西肢百骸传来。
这具年轻身体充满生机，和前世那副被生活压榨得疲惫不堪、布满隐疾的躯壳……截然不同！
“少……少爷？
您感觉怎么样？”
青禾见他久久不语只盯着手看，声音带着惶恐。
少爷的眼神……不一样了。
不再是沉默阴郁，而是深不见底的复杂，仿佛瞬间经历了太多。
“我没事。”
柳彦明开口，声音沙哑但己能控制。
他试图坐起，身体虚软。
青禾连忙放下水杯，小心搀扶他靠坐床头，塞好柔软厚实的锦缎引枕，动作妥帖。
“我怎么……昏睡的？”
他试探着问，目光扫过宽敞精致的卧房。
紫檀拔步床，雕花窗棂，山水画，多宝阁上的瓷器玉器……每一处细节都无声彰显着主人身份的显赫。
与他档案室角落的旧电脑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青禾眼圈微红：“回少爷，您前些日子在园子里……不小心失足落水，呛了寒气，昏睡两日了，吓坏奴婢了。”
她飞快抬眼又垂下，“夫人遣大夫来看过，说受了惊吓染风寒，需静养。”
落水？
记忆碎片里似乎有冰冷的湖水，脚底踩滑的惊慌……但总觉得模糊。
意外？
还是……柳彦明沉默，前世官场浸淫出的谨慎，让他本能选择观察。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具身体的记忆和这不可思议的现实。
确认自己“活着”，并且是以远超前世起点的身份活着时，那劫后余生的轻松感真实强烈。
不必再为十八万首付愁得夜不能寐！
不必再看钱德康恶心的嘴脸！
不必再听柳娟的抱怨和母亲的催逼！
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随着那一跃，被抛在了另一个时空。
但轻松之下，是更深的迷茫和一丝潜藏的寒意。
柳彦明是谁？
户部尚书府里不受宠的庶子！
这处境，真如这华屋、温顺丫鬟展现的无忧吗？
记忆里，父亲柳玄鹤的威严疏离，嫡母温和表象下的冷淡，府中下人的议论……还有落水前的模糊记忆，透着蹊跷。
“替我拿面镜子来。”
柳彦明低声吩咐，声音带着奇异的平静。
青禾一愣：“是，少爷。”
快步走到红木梳妆台前，捧来一面打磨光滑的菱花铜镜。
铜镜沉，镜面人影有些模糊变形。
镜中是一张少年脸，十六七岁，眉目清俊带稚气，脸色病态苍白。
鼻梁挺首，嘴唇薄而色淡。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复杂，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疲惫与审视，如同幽深古井，沉淀着前世的绝望与今生的茫然，偶尔闪过一丝属于李国明的锐利光芒。
柳彦明静静看着镜中少年。
前世李国明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疲惫不堪的脸，与镜中这张年轻、苍白、带着世家公子清贵气质的脸……无声重叠交错。
“柳彦明……”他无声念出。
这是他的新生，亦是他的牢笼。
前世那纵身一跃的决绝，仿佛并非终结，而是一场开始。
用“李国明”所有的不甘与破碎，换来了这张“柳彦明”的入场券。
户部尚书之子……这身份背后，是通天坦途，还是更华丽的深渊？
他放下铜镜，指尖冰凉提醒着真实，窗外鸟鸣清脆，阳光透过明瓦投下温暖光斑，清冽暖香浮动。
活着。
胸腔里那颗年轻心脏平稳有力地跳动。
锦被柔软舒适。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脱离地狱般的庆幸，踏入未知的茫然，对这年轻身体的珍惜，还有一丝对前世惨烈失败的冰冷复盘！
“少爷，您再歇歇？
我去端碗温着的燕窝粥？”
青禾小心翼翼询问。
柳彦明抬眼，眼神里的复杂迷雾收敛，透出沉静的疲惫。
“嗯。”
他低应一声，靠回引枕，闭眼。
不是休息，是整理！
整理两世记忆碎片！
整理这身份带来的所有信息！
整理这重活一次，究竟该如何去活！
“李国明”的剧本，己惨烈落幕。
“柳彦明”的故事，刚刚掀开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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