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整。
手机屏幕在床头柜上猛地亮起，伴随着一阵能把人从深度更年期睡眠里硬薅出来的震动，嗡嗡嗡，嗡嗡嗡，活像一只卡在窗户缝里的愤怒黄蜂。
舒嘉没睁眼，只是从被窝深处伸出一只胳膊，精准地摸向声源——二十年文员生涯练就的肌肉记忆，闭着眼也能摸到回车键和删除键。
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划拉了一下，那恼人的光亮和噪音总算停了。
她没看内容。
不用看。
连续七天，准时得像她那个退休前每天雷打不动七点遛弯的王主任。
“末世倒计时：22天。
你需要准备大量物资：大米一万斤，白面一万斤，食用油两千升，各类罐头（肉类优先）三千罐，食盐五百斤……”后面跟着一长串足以让超市经理笑出猪叫、让银行经理心肌梗塞的清单。
“有病！”
舒嘉把脸埋进带着淡淡樟脑丸味的枕头里，恶狠狠地嘟囔，“一万斤大米？
当我这里是粮仓转世？
还是觉得我长得像哆啦A梦？”
枕头底下，手机屏幕彻底暗下去前，微弱的光照亮了压在下面的相框。
照片里，她穿着儿子硬塞给她的那件“显年轻二十岁”的碎花连衣裙——事实证明，西十多岁穿碎花，显不显年轻不好说，显胖是肯定的——笑容勉强得像是刚拔完智齿。
旁边搂着她的程小鹏，身高腿长，为了迁就她的身高，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脸上是年轻人特有的、不知愁滋味的灿烂笑容，背景是京大那个气派得让她有点眼晕的校门。
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每天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公交里、忍受着老板毫无创意的咆哮、对着永远做不完的报表时，心底唯一一点暖乎乎的光。
午休时间，公司茶水间弥漫着一股廉价咖啡和微波炉加热饭菜的混合气息。
“王姐，你说现在这骗子，是不是都按着《刑法》进修的？”
舒嘉往速溶咖啡粉里怼了第三包糖精——年纪大了，喝点甜的怎么了？
——一边对着旁边正在跟水煮鸡胸肉搏斗的王姐吐槽，“连着七天！
七天啊！
半夜十二点，跟打卡似的！
我报警，警察叔叔说可能是恶作剧，让我拉黑号码。
好嘛，拉黑了，第二天换了个号接着发！
找运营商，人家客服小姑娘声音甜得齁嗓子，说可能是系统错误，正在排查。
排查个鬼！
合着就我八字轻，活该被这‘午夜凶铃’盯上？”
王姐正跟一根顽固的鸡胸肉丝较劲，闻言头也不抬：“啧，花样翻新呗。
我二姨，上个月接到电话，说她孙子被绑架了，哭得那叫一个惨，张口就要五十万！
吓得我二姨差点当场过去。
结果你猜怎么着？
那小兔崽子就在隔壁屋，开黑打游戏呢，‘First Blood！
’喊得震天响！”
舒嘉搅着咖啡，褐色的旋涡里仿佛映出一万斤大米堆成的山。
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我昨晚睡不着，算了笔账。”
“嗯？”
“按那破清单上写的置办齐活，”舒嘉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差不多……得把我棺材本，连带小鹏以后娶媳妇的钱，都搭进去。”
王姐的筷子“啪嗒”掉在饭盒盖上，她猛地抬头，眼珠子瞪得像铜铃：“舒嘉！
你该不会……真信了吧？！”
那眼神，活像看一个拿着退休金去买保健品的冤大头。
“哪能啊！”
舒嘉干笑两声，端起咖啡猛灌一口，烫得首吐舌头，“我就是觉得……这骗子，忒敬业！
连我家门口那‘钱大妈’超市晚上八点后半价菜他都门儿清！
这市场调研做得，比咱们公司那帮混日子的强多了！”
周六晚上八点，舒嘉的平板电脑像个微型电影院，准时亮起。
屏幕那头，程小鹏的脸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背景是他那间永远堆满书和仪器的宿舍。
他推了推那副看起来度数不低的黑框眼镜，神情严肃得像在主持联合国会议。
“妈，根据卡路里摄入、营养均衡、长期储存可行性以及极端情况下的交换价值，我重新调整了物资优先级。
第一梯队：高热量压缩食品、净水设备及滤芯、基础药品（抗生素、外伤处理包）、维生素补充剂、火源……”舒嘉窝在沙发里，腿上摊着个软面抄，手里转着笔。
本子上没记几个字，倒是在页脚画了好几个歪歪扭扭、张牙舞爪的小人——脑袋上还特意画了几根代表头发的乱线。
听着儿子用堪比学术报告的语气分析“如何在缺乏冷藏条件下最大化蛋白质摄入”，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儿子，”她打断他，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这哪是防灾准备？
你这是要在咱家开‘末日沃尔玛’分店啊？
还‘交换价值’？
你当你妈是末日奸商预备役？”
程小鹏被打断，也不恼，反而一本正经地解释：“妈，这是基于博弈论和社会学模型推演的最优解。
在秩序崩溃初期……停停停！”
舒嘉投降似的举起手，“说点你妈能听懂的。
比如，你画的这个‘简易防御工事示意图’，这几个带刺的圈圈是啥？”
“那是利用废弃车辆和铁丝网构建的缓冲隔离带，可以有效……得，明白了，就是给丧尸摆个‘此路不通’的架子呗。”
舒嘉在笔记本上那个乱线头小人旁边，又画了个更潦草的、像路障一样的东西，“还有这个，‘利用平底锅进行有效钝击’？
儿子，你妈我颠勺都费劲，你让我拿它去爆丧尸的头？”
屏幕那头的程小鹏似乎噎了一下，清俊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窘迫：“呃……平底锅重心稳定，易于握持，且家家户户都有，是初期性价比极高的……”舒嘉乐不可支，拿起手机咔嚓就给笔记本上那个“平底锅大战丧尸”的涂鸦拍了张照，顺手发到了朋友圈，配文：“吾儿孝心感天动地，为老母亲量身打造《丧尸世界生存指南》，第一章：论如何优雅地用厨房用具送走邻居老王（如果他也变的话）。”
几天后，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寄到了舒嘉公司。
前台小妹眼神古怪地看着她签收。
包裹方方正正，外面缠了好几圈胶带，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神秘感。
舒嘉抱着它，像抱着个不定时炸弹，在同事们探究的目光中溜回自己格子间。
拆开层层防护，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崭新的、沉甸甸的铸铁平底锅？
锅底下压着一本打印装订好的小册子，封面几个大字：《居家防卫与应急生存手册（民用普及版）》。
扉页上，是儿子熟悉的笔迹：“妈，拿着，安心。
万一用不上，就当家里添个新锅。
——小鹏”舒嘉摩挲着冰凉的锅底，再看看那本图文并茂、详细到“如何用丝袜和矿泉水瓶制作简易滤水器”的手册，心里那点因为骚扰短信和巨额购物清单带来的烦躁和荒诞感，突然就被一股暖流冲散了，鼻尖有点发酸。
“臭小子……”她低声骂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平底锅塞进自己那个用了多年、边角都磨白了的通勤大包里。
嗯，明天上班，包里除了报表、老花镜、保温杯，还得多一口锅。
一个过气的OL，一个操心过度的学霸儿子，一个荒诞至极的末日预告，一场倾家荡产式的囤货行动，就这么在鸡飞狗跳和哭笑不得中，拉开了序幕。
舒嘉还不知道，她那塞得满满当当、快要撑破的大包，即将成为这个疯狂世界里，最温暖的堡垒和最荒诞的希望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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