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竹影被风揉碎在窗纸上时,林黛玉正对着烛火绣那方白绫帕。
帕子是她前儿特意挑的杭绸,素得像初雪,只在边角绣了半枝并蒂莲。
银线在她指间流转,绕出 “眼空蓄泪泪空垂” 七个小字,针脚细密得能数清丝线的纹路。
烛芯 “噼啪” 爆了个灯花,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珍珠耳坠——这是父亲林如海留给他的遗物,珍珠圆润,映着烛火泛出冷光。
“姑娘,该喝药了。”
紫鹃端着黑漆托盘进来,铜碗里的药汁泛着深褐色,热气裹着苦涩的味道漫过来。
她将药碗放在紫檀木桌上,目光落在帕子上,轻声道:“这并蒂莲绣得真好,赶明儿让宝二爷瞧瞧……”话音未落,院墙外忽然飘来一阵鼓乐声。
那声音起初像远处的闷雷,渐渐变得清晰,是《凤求凰》的调子。
唢呐吹得震天响,笛子和着琵琶,欢快得有些刺耳。
紫鹃的脸 “唰” 地白了,手里的药碗差点脱手:“今儿是什么日子?
怎么……怎么吹这个?”
黛玉握着绣花针的手猛地一顿,针尖刺破了指腹。
一滴血珠滚出来,落在帕子上 “泪” 字的最后一点上,像极了未干的泪痕。
她没去看指尖的伤,只是侧耳听着那鼓乐声,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怕是…… 怕是府里有喜事吧。”
紫鹃的声音发颤,她想起昨儿去厨房领点心时,听婆子们说薛姨妈屋里堆了好些红绸,当时只当是预备着过年,如今想来……鼓乐声越来越近,中间还夹杂着丫鬟们的笑闹。
有个尖利的声音穿透竹影:“快些走!
宝二爷今儿娶宝姑娘,耽误了吉时仔细你们的皮!”
“宝姑娘”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黛玉心口。
她眼前一阵发黑,手里的绣花针“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桌脚不见了踪影。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慌忙抓起桌上的帕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紫鹃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扶住她:“姑娘!
姑娘你怎么了?”
帕子上很快洇开一片刺目的红,那半枝并蒂莲被血浸透,倒像是染上了血色的晚霞。
黛玉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指着窗外,声音嘶哑:“你听……她们在笑……”紫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墙尽头露出一角红色的轿子顶,红得像烧起来的火焰。
她忽然想起前儿周瑞家的来潇湘馆,袖口沾着金粉,当时只当是不小心蹭到的,如今想来,那金粉和宝钗嫁妆里的金箔碎屑一模一样。
“姑娘,咱们不理她们!”
紫鹃想把窗户关上,却被黛玉拦住。
黛玉缓缓松开手,看着帕子上的血迹,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听得紫鹃脊背发凉。
“为什么不理?”
她拿起帕子,轻轻抚摸着那片血迹,“她们办她们的喜事,我喝我的药,各不相干。”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周瑞家的大嗓门:“林姑娘在吗?
王夫人让我送碗安神汤来!”
紫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向黛玉,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那方染血的帕子悄悄塞进袖中,指尖在帕子上捏出几道褶子。
周瑞家的推门进来,脸上堆着假笑,手里端着个描金漆碗。
“姑娘今儿看着脸色不好,” 她把碗放在桌上,眼睛在屋里扫来扫去,“王夫人说府里太吵,怕扰了姑娘休息,特意让厨房炖了安神汤。”
黛玉的目光落在碗沿上,那里沾着一点褐色的药渣。
她的指尖微微一动——这药渣她认得,是草乌。
幼时随父亲查案时,曾见过卷宗里记载,草乌少量入药能止痛,多了便能让人神思昏沉,形同痴傻。
“多谢舅母费心。”
黛玉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寒意,“只是我刚喝了药,怕是喝不下这汤了。”
周瑞家的脸色沉了沉,说:“姑娘这就不对了,太太的心意,难道还能推辞?”
她伸手想把碗递到黛玉面前,袖口的金粉又闪了一下。
黛玉看着那金粉,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薛家做的是皇商生意,最擅长用金箔银箔讨好权贵。
她抬起头,对上周瑞家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周妈妈说的是,只是我这病体实在撑不住,还是等会儿再喝吧。”
周瑞家的还想说什么,却见黛玉猛地咳嗽起来,比刚才更厉害,帕子捂在嘴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残荷。
紫鹃连忙上前替她顺气,趁机将那碗安神汤往旁边挪了挪。
“罢了罢了,” 周瑞家的不耐烦地摆摆手,“姑娘好好歇着吧,我回头跟太太说一声。”
她临走时,狠狠瞪了紫鹃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 “看我怎么收拾你”。
院门关上的瞬间,黛玉放下了帕子。
帕子上又添了几道血迹,她却像是没看见,只是拿起那碗安神汤,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汤里,不止有草乌。”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还有曼陀罗,能让人睡过去,醒了也记不清事儿。”
紫鹃吓得脸都白了:“她们…… 她们怎么敢?”
黛玉没回答,只是将那碗汤倒进了墙角的痰盂里。
汤液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红色的轿子顶上,眼底的寒意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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