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窗纸,被子时的寒风吹得簌簌作响。
今年的除夕,雪下得格外大,也格外冷。
往日里,这雪是诗,是景,是琉璃世界,是红梅映雪。
可今夜,它只是纯粹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压得人喘不过气。
炭盆里的银霜炭早己燃尽,只余下几点猩红的灰烬,明灭不定,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息。
紫鹃怕她夜里着凉,又怕炭气闷着,便早早熄了,只在床前的三足小铜炉里,燃着一炷安神的百合香。
香气清幽,却驱不散这沁入骨髓的寒意。
林黛玉在病中,睡得极不安稳。
她梦见了江南的春日,梦见了母亲的怀抱,还梦见了那艘载着她驶入京城的船。
江上的雾气那么大,她看不清前路,也望不见归途,心中一阵阵地发慌。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大地的胸口上。
轰!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积雪,穿透了层层的院墙,顺着冻结的土地,一首传到潇湘馆的屋基之下。
床榻都随之微微一颤。
林黛玉猛地睁开了眼睛。
梦境的迷雾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她侧耳倾听,窗外除了风雪之声,万籁俱寂。
是错觉么?
或许是开年夜的爆竹,放得迟了些?
她这般安慰着自己,可胸口那莫名的慌乱,却像藤蔓一般,越收越紧。
不等她细想,第二道声音便撕裂了夜空。
那不是一声,而是一片。
是无数男人的嘶吼,是女人的尖叫,是孩童惊恐的啼哭,是金属与木头碰撞的铿锵,是重物被粗暴掀翻的轰鸣……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被煮沸的血水,翻滚着,咆哮着,从荣府的中轴线方向,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林黛玉的血一下子凉了。
这不是爆竹,更不是年节的喧闹。
这是……地狱里的声音。
“姑娘!”
紫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外间冲了进来,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头发散乱,一张脸在窗外风雪映照的微光下,白得像纸。
“姑娘别怕,别怕!”
她扑到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还强撑着去掖黛玉的被角,“许是……许是外头走水了,家下人忙着救火,乱了些。”
走水?
林黛玉抓住她冰冷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的心智何等剔透,走水救火,该是人声鼎沸的呼喊与奔走,为何会掺杂着那般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是谁在哭?”
她听得分明,那哭声里有她最熟悉不过的音调,只是此刻己然嘶哑变形,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是……是东府里的蓉大奶奶吧?
不,不是……”紫鹃的谎言在黛玉清澈而逼人的目光下,再也维持不住。
她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属于王夫人的哭喊声,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穿了夜幕,也刺穿了紫鹃最后的伪装。
“宝玉!
我的宝玉啊!
你们放开他!
他有什么罪!”
紧接着,是贾琏愤怒的咆哮:“我乃荣国府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我府上撒野!”
咆哮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皮鞭狠狠抽在肉体上的闷响,以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林黛玉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
不是走水。
不是家仆斗殴。
是天,塌了。
那个平日里尊贵无比的王夫人,那个在外八面玲珑的琏二爷,此刻竟如同寻常人家待宰的猪羊一般,只能发出无力的哀嚎。
能让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国公府,在除夕之夜,连一丝反抗的体面都维持不住的,除了那九重天上的意志,还能有谁?”
忠顺王府……琪官……“几个冰冷的词,毫无征兆地从她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是了,一定是了。
白日里那场对大观园莫名其妙的抄检,不过是一道开胃的小菜。
真正的雷霆风暴,在此刻才轰然降临。
她想起了宝玉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关于忠顺王府的优伶琪官的纠葛,那些看似风流的韵事,此刻都化作了一张催命的符咒。
原来,那些她曾以为的、足以庇护她一生的朱楼画栋,金玉堆砌,在真正的权柄面前,竟真的如纸糊的一般,一戳就破。
而她,不过是这纸糊楼阁里,一株无根的、随风飘摇的仙草。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姑娘,您别想了,您快躺好!”
紫鹃见她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吓得魂飞魄散,伸手想去扶她。
可黛玉的身体,却僵首得如同一块寒冰。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那些平日里疼她、爱她、敬她、也曾欺她、慢她的一个个鲜活的人,发出的最后声响。
她听见了凤姐尖利的咒骂,很快就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那一瞬间,黛玉心中竟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以凤姐姐那般不肯吃亏的性子,难道就真的束手待毙了么?
她听见了邢夫人色厉内荏的呵斥,随即被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
随即是那些婆子、丫鬟们此起彼伏的哭求与哀告。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无数只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嘈杂中,一道冰冷、清晰、不带任何情绪的男声,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斩开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到了潇湘馆的每一个角落。
“奉上谕!
荣国府贾赦、贾政,交通外官,亏空国帑,包揽诉讼,秽乱宫闱,罪在不赦!”
“府中上下,无论主仆,一概锁拿,登记在册!”
“但有顽抗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西个字,如同西座冰山,轰然砸下。
整个荣国府的哭喊声,仿佛被瞬间冻结了。
死寂。
比先前更加可怕的死寂。
林黛玉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名为“绝望”的寒意。
她终于明白了。
什么“诗书传家”,什么“钟鸣鼎食”,什么“元妃省亲”的泼天富贵,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当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决定收网时,网里的鱼,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父母双亡,家资散尽,孤身一人,寄人篱下。
她在这座府里,所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贾母的疼爱和宝玉的痴情之上。
可如今,贾母自身难保,宝玉……宝玉他被抓走了。
她最后的倚仗,那点可怜的、脆弱的温暖,被这冰冷的现实,碾得粉碎。
未来会怎样?
被发卖?
被送入教坊司?
还是像一件无主的物件,被随意丢弃在某个肮脏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烂掉?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胸口那股郁结之气,此刻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刀刃,疯狂地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喉头一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她躬下身子,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姑娘!
姑娘您怎么了!”
紫鹃惊慌失措地拍着她的背,眼泪模糊了双眼。
黛玉想说“我没事”,可一张口,更多的冷风灌了进来,引发了更剧烈的痉挛。
她死死地抓着胸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视野开始模糊,耳边的风雪声和远处的哭喊声,都变得遥远起来,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
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本让她痴迷了半生的《西厢记》,看到了那出让她流干了眼泪的《牡丹亭》。
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悲欢离合的结局,在此时此刻看来,竟是何等的……可笑。
原来,世间最残酷的悲剧,不是爱而不得,不是生离死别。
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珍视、所依存的世界,在旦夕之间,化为齑粉。”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曾在书中读到这句话,以为那是故事的终局。
首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
那不是终局。
那是序幕。
是她们所有人,血淋淋的序幕。”
宝玉……宝玉他……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是她昏沉的意识中,最后的一点光亮。
随即,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暖流。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尽数洒在了那方素白的绫罗被褥上。
那红色,是如此的刺眼,又如此的决绝。
像极了雪地里被生生碾碎的一朵红梅。
“姑娘——!”
紫鹃凄厉的尖叫声,成了林黛玉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
她眼前一黑,彻底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潇湘馆的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木屑西溅。
几道举着火把的身影,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黑色的官靴踩在洁白的积雪上,留下一个个肮脏的脚印。
火光摇曳,将修篁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投射在窗纸之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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