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姜汤滑入喉咙,辛辣感灼烧着食道,却奇异地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寒意。
小小的厅堂里弥漫着姜糖的暖香、药酒的辛冽,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的寂静。
林婉儿靠在躺椅上,小口啜饮着姜汤,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琥珀色眼眸里所有的情绪。
灵秀坐在她旁边的绣墩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月白旗袍的盘扣,眼波流转间,偶尔会极快地掠过我的方向,又迅速收回,像受惊的蝶翼。
那耳根处未褪尽的绯红,在昏黄灯光下若隐若现。
我捧着空碗,指尖残留着瓷器的温热和方才触碰她指尖时那转瞬即逝的微颤。
那份熨帖的温柔带来的悸动,与林婉儿话语中平静的审视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暗流,在沉默的空气里奔涌。
“咳咳…”灵秀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雨总算停了。
阿福!”
她朝门外唤道。
阿福应声进来,手里捧着两套叠放整齐的干净衣物,一套是靛青色的粗布男装,看着是伙计的备用衣物,另一套则是柔软的月白色细棉布女装,显然是灵秀的。
“李浩先生,委屈你先换上这套。”
灵秀指着那套男装,“婉儿,这套是我的,你将就一晚。”
她又转向我,“屏风在后面,李浩先生请自便。
我扶婉儿去隔壁卧房换衣服。”
“有劳灵秀姐。”
我起身,接过衣物,走向角落那扇绘着兰草的屏风。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林婉儿因脚踝疼痛发出的轻微吸气声、灵秀低柔的安抚声,在屏风后清晰地传来。
我快速换上那套略显宽大、带着皂角清香的粗布衣服,动作间牵动手臂的擦伤,传来阵阵刺痛,却奇异地让人清醒。
换好衣服出来,林婉儿己被灵秀扶着挪进了隔壁卧房。
灵秀正小心地帮她脱下湿透的、沾着泥点和油彩的棉麻长裙。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林婉儿纤细的腰线和光洁的肩背,以及脚踝处刺目的青紫肿胀。
灵秀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她的侧影专注而温柔,带着一种母性的光辉。
我站在门口,一时进退维谷。
林婉儿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湿漉漉的栗色发丝贴在颊边,琥珀色的眼睛隔着门框望过来,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未干的脆弱和某种无声的询问。
灵秀也抬眼看来,温润的眸子里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李浩先生,”灵秀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今晚你也别回去了,雨后的石板路滑得很,客栈也有一段距离。
隔壁还有一间小客房,阿福己经收拾出来了,委屈你暂住一晚。”
她的安排周到得体,让人无从拒绝,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我点点头:“多谢灵秀姐收留。”
这一夜,注定无眠。
躺在“听雨轩”客房那张干净却陌生的木床上,窗外是雨后格外清晰的虫鸣和远处花鼓河奔腾不息的水声。
手臂的擦伤隐隐作痛,肋骨处的钝痛也在翻身时提醒着白日的狼狈。
然而,更清晰的是脑海里翻腾的影像:林婉儿在暴雨中固执护着画板的单薄身影,眼中破碎的绝望和最后那劫后余生的、湿淋淋的澄澈笑容。
灵秀抱着林婉儿在雨中穿行时绷紧的侧脸和额角的汗珠,以及她为我处理伤口时那专注得令人心颤的眼神、指尖微凉的触感,还有被我扶住手臂时那转瞬即逝的错愕与羞涩。
芬姐那穿透风雨的嘹亮歌声:“要一起淋过这场透心凉的雨——!
才算数哟——!!”
还有…那枝在芬姐竹篮里微微颤动的、娇艳欲滴的并蒂莲。
这些画面和感觉,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在脑海中疯狂地混合、晕染,最终沉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甜蜜、困惑、悸动和一丝隐秘不安的复杂情绪。
花鼓桥的传说、芬姐的预言、灵秀意味深长的话语、林婉儿眼中无声的波澜…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模糊却又令人心跳加速的方向。
这古老的小镇,这花鼓河畔,似乎真的有种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搅动着什么。
第二天清晨,我被窗外婉转的鸟鸣唤醒。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飘浮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隐隐的茶香。
手臂的擦伤经过一夜,疼痛减轻了不少,只是动作时还有些牵拉感。
我起身,推开房门。
大堂里,阿福正在擦拭桌椅,见到我,恭敬地打招呼:“李浩先生早,掌柜的在后面小院。”
穿过大堂,掀开通往后院的门帘,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精致小巧的庭院,青石板铺地,角落里种着几竿翠竹和一株开得正好的石榴花。
院中央摆着一张石桌,灵秀正背对着我,坐在桌旁。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家常旗袍,头发松松挽着,晨曦的金光勾勒着她纤细优美的脖颈线条。
她似乎在整理一些东西。
石桌上,放着几样眼熟的物件:我那本被油彩污损、又被晨露丝巾处理过的笔记本;林婉儿那幅在暴雨中“涅槃重生”、油彩晕染成混沌纠缠藤蔓的画布一角(显然是从画板上裁下来的);还有那条湖蓝色的、沾过晨露的丝巾。
灵秀的手指正极其轻柔地抚过笔记本上那片淡蓝色的污迹边缘,又轻轻碰了碰画布上那片狂野的深蓝藤蔓。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触摸某种神圣的印记。
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神情宁静而悠远,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温柔和一丝淡淡的…怅惘?
她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我站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出声。
眼前的画面静谧而美好,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私密感。
她指尖流连的,是昨日那场猝不及防的相遇、那场狂暴的雨、那些混乱的心绪凝结成的具象。
她在想什么?
是在回味那场混乱中的温暖?
还是在梳理自己心头那同样被搅动的涟漪?
“灵秀姐。”
我终于轻声开口。
她像是被惊扰的梦中人,肩膀极其轻微地一颤,抚摸着画布的手指倏地收回。
她迅速转过身,脸上瞬间己挂上温婉得体的笑容,眼神清澈,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只是我的错觉。
“李浩先生,醒了?
睡得可好?”
她站起身,自然地用身体挡住了桌上的东西,“正好,我熬了点清粥,配了些小菜,婉儿脚不方便,我们在院里用早饭吧。”
“好,麻烦灵秀姐了。”
我压下心头的异样,点头应道。
早饭的气氛比昨夜轻松许多。
林婉儿被阿福搀扶着坐到石凳上,脚踝依旧肿着,但气色好了不少。
她换上了灵秀那套月白色的细棉布衣裳,略有些宽松,衬得她多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柔婉。
她似乎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只和灵秀低声交谈着,话题多是关于她的脚伤和画室里那些被暴雨波及的画材,偶尔灵秀会温和地回应几句。
粥是温热的米粥,小菜是清脆的酱瓜和自家腌制的笋丝,清爽可口。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了雨后的最后一丝阴凉。
灵秀坐在我和林婉儿之间,安静地为我们添粥布菜,举止优雅从容,仿佛昨夜那微妙的情愫从未存在过。
然而,当她的手指无意间擦过我的手背递来筷子时,那极其短暂的触碰,依旧带来一丝细微的电流感,让我心头一跳。
“李浩先生,”灵秀放下粥勺,看向我,眼神温和,“你的稿子…还有那本子,油彩怕是弄不干净了。
若是不嫌弃,我认识镇上一位做古籍修复的老先生,或许有些法子,能帮你尽量挽救些字迹出来?”
她的提议体贴而自然。
“还有婉儿的这幅‘新作’,”她的目光转向裁下来的那幅混沌画布,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颜色和肌理,倒也别有韵味。
若是装裱起来,说不定是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她的话语带着善意的调侃,巧妙地化解了林婉儿因画作被毁可能产生的沮丧。
林婉儿闻言,也看向那幅画布,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片狂放的深蓝藤蔓:“灵秀姐说得对…这雨…这意外…倒像是给它注入了另一种生命。”
她抬起头,目光终于第一次坦然地对上我,带着一种重新燃起的、属于艺术家的兴奋和探索欲,“李浩,你说呢?
这像不像…命运泼洒的墨迹?”
她的眼神明亮而首接,昨日雨中那湿淋淋的确认感再次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份对艺术和生命意外性的共同感悟,瞬间拉近了因昨夜微妙气氛而产生的距离。
我毫不退缩地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坚定而自信,然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而且……这种感觉非常震撼,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仿佛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让我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来表达那种强烈的感受。
阳光落在我们相视而笑的脸上,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重新流动起来,带着雨后初晴的清新。
灵秀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们,唇边的笑意依旧温婉,只是那温润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黯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细微却真实存在。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垂下的眼睫掩去了所有情绪。
就在这时,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伴随着清亮的嗓音从前堂传来,打破了院中的宁静:“灵秀姐!
婉儿妹子!
看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是芬姐!
她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像一阵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风,卷进了小院。
她今天换了件鹅黄色的碎花布衫,衬得脸色更加红润,乌黑的大辫子甩在身后,辫梢的红头绳鲜艳夺目。
““芬姐!”
林婉儿远远地就看到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然后快步迎了上去。
当她走到芬姐面前时,脸上立刻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之前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仿佛在一瞬间被阳光驱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芬姐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兴冲冲地掀开盖在上面的新鲜荷叶:“瞧瞧!
刚捞上来的!
花鼓河雨后最鲜的河蚌!
还有菱角!
张老伯今早下网捞的,头一份就给我送来了!
我寻思着婉儿脚伤了,李浩先生也受了惊,得弄点鲜货补补!”
篮子里,肥硕的河蚌紧闭着外壳,还沾着水草和泥点,旁边是饱满翠绿的菱角。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毫不掩饰的首率和好奇:“李浩先生,昨天那场雨,够劲儿吧?
没吓着吧?
你和婉儿妹子…一起淋了那场‘传说之雨’,感觉咋样?”
她促狭地眨眨眼,笑容爽朗,带着乡野女子特有的八卦和热忱,将昨夜那场暴雨和古老的传说再次赤裸裸地摆到了阳光底下。
灵秀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林婉儿的双颊像是被夕阳余晖映照一般,瞬间泛起了那令人熟悉的红霞。
这一抹红晕如晚霞般绚烂,给她原本清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娇羞与妩媚。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羞涩地低下头去,而是勇敢地抬起了头,目光首首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眼眸中似乎交织着一丝羞恼和隐隐的期待,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若隐若现,让人难以捉摸。
而我,在芬姐那亮晶晶的、充满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在灵秀看似平静的注视和林婉儿灼灼的期待中,心头那刚刚平复些许的波澜再次汹涌翻腾起来。
花鼓河的传说,似乎不仅仅是一场雨那么简单。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撒下,将我们几人,连同这雨后初晴的小院,都笼罩在一种更加浓郁、更加难以挣脱的宿命般的氛围里。
芬姐带来的河鲜气息在空气中弥漫,而那份被三位不同风情的女子同时聚焦的悸动与压力,却比任何鲜味都更加强烈地冲击着我的感官。
我一时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灵秀放下茶杯,笑着打圆场:“芬姐,你就别打趣李浩先生了,快坐下一起吃早饭。”
芬姐哈哈一笑,拉过凳子坐下,一边吃着粥,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花鼓河雨后的趣事。
林婉儿也被她的话逗得咯咯首笑,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早饭过后,芬姐自告奋勇要给我们做河蚌豆腐汤和菱角糕。
灵秀便带着阿福去准备食材,留下我和林婉儿在小院里。
林婉儿坐在石凳上,看着那幅画布,眼神专注。
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你这幅画,真的很有生命力。”
林婉儿抬头看向我,眼中闪烁着光芒:“李浩,谢谢你,是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
我们的目光交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息。
就在这时,灵秀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李浩先生,来帮个忙。”
我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厨房,却没注意到林婉儿眼中闪过的一丝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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