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天没亮就起了。
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陶药罐,咕嘟咕嘟冒热气,药香混着松枝的焦苦,在结霜的窗棂上凝成白雾。
她蹲在炕边给娘掖被角时,林母突然攥住她手腕:"昨儿后半夜风大,鹰嘴崖的雪得有半尺厚。
""娘,我穿了两层毛袜子。
"林晚照抽出手,把搪瓷缸里的药汤吹凉,"您喝了药再睡会儿,我晌午头准回来。
"她转身去摸墙上挂的竹篓,竹篾上补的新藤条硌得手心发疼——后半夜她就着月光补了半个时辰,针脚歪歪扭扭,倒比原先结实。
出村时,东边才泛起鱼肚白。
雪末子打着旋儿往领口钻,她哈着白气数步数——从村口老柳树到鹰嘴崖,平常要走三刻钟,今儿雪深,得加半柱香。
裤脚很快湿了半截,回力鞋的胶底碾过雪壳子,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极了爹生前打山核桃时的动静。
"山有山的规矩,你敬它,它就敬你。
"她念叨着爹的话,把棉袄最上边的扣子系紧。
怀里的布包硌得胸口发暖——那是娘塞的烤红薯,用旧报纸裹了三层。
转过二道梁子,松树林里突然飘来股清冽的辛辣味。
林晚照脚步顿住,鼻尖动了动——是野蒜!
她顺着味儿摸过去,在背阴坡的雪堆里扒拉出几丛暗绿。
叶片窄长,叶尖微卷,凑近闻有股刺得人打喷嚏的辛香,正是头茬野蒜。
她掏出竹刀要割,忽然听见身后"哗啦"一声——不是风,是树枝被压断的脆响。
后颈的汗毛"刷"地竖起来。
她慢慢转身,喉咙里像塞了块冰。
二十步外的雪地里,那道熟悉的黑影正缓缓首起身子。
阳光透过松枝漏下来,在它左眼下方的伤疤上投下阴影——那道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正是去年秋天在鹰嘴崖下撞见过的疤脸。
黑熊的胸腔里滚出闷雷似的低吼,前掌拍了拍地面。
雪尘飞溅中,林晚照看见它掌垫上的冻血——许是刚刨过冻土找鼠洞,指甲缝里还粘着褐色的草根。
它的视线锁着她腰间的竹篓,喉结动了动,口水混着白气滴在雪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
"别怕,别怕。
"林晚照攥紧腰间的香囊,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那是爹用旧鹿皮缝的,里面装着松脂块和晒干的红辣椒粉,"熊怕刺鼻味",爹被熊伤前最后一次赶山,把这香囊塞进她手心,"真遇上了,撒粉末,别硬碰。
"黑熊又往前挪了半步。
林晚照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撞得耳膜发疼。
她的后脚跟碰到块凸起的岩石,后背沁出的冷汗把内衣黏在皮肤上。
手指摸索着香囊的绳结,突然触到缝补过的针脚——上个月在南山坡遇野猪,香囊被灌木勾破,是娘连夜用蓝布补的。
"对不住了。
"她咬着牙撕开鹿皮,松脂的腥苦混着辣椒的呛味"轰"地散开。
黑熊猛地甩头,前掌捂住鼻子,喉咙里发出类似呜咽的闷响。
林晚照趁机往后退,雪地在脚下打滑,她扶住棵老松树才站稳,抬头正撞进疤脸发红的眼睛——它没跑,只是歪着脑袋,鼻孔张得老大,像在辨认这股让它不适的气味。
风突然转了向。
辣椒粉末被卷着扑向林晚照,她被呛得咳嗽,眼泪糊了满脸。
再睁眼时,黑熊的前掌己经离地半尺——它要扑了!
"爹!
"她喊出声,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手忙脚乱去摸后腰的猎刀,刀鞘却空了——早上怕割到竹篓,她把刀塞进了松树林边的树洞里。
此刻那树洞离她足有五丈远,雪地上只留着她慌乱的脚印。
疤脸的低吼更近了。
林晚照踉跄着往老松树退,树皮蹭得后背生疼。
她仰起头,看见老松树的枝桠斜斜伸出,最低的那根离地面不过一人高。
松针上的雪块被风掀落,砸在竹篓上发出闷响——那里面还躺着半把没割完的野蒜,叶尖上挂着的冰晶,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黑熊的影子罩下来时,林晚照突然踮脚勾住了松枝。
她听见自己棉袄撕裂的声响,也听见竹篓"啪"地摔在雪地上,野蒜散了一地。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她的手指抠进树皮里,整个人吊在树杈上,看着疤脸在树下转圈,前掌拍得树干嗡嗡作响。
松脂的气味突然浓了。
她这才发现,老松树的树干上有道新鲜的伤口,乳白的树脂正顺着裂痕往下淌,在树皮上凝成透明的琥珀。
林晚照舔了舔发苦的嘴唇,手慢慢摸向腰间——那里还剩半块松脂,是方才撕香囊时漏下的。
疤脸的吼声震得松针簌簌往下掉。
林晚照盯着它头顶的伤疤,突然想起爹说过:"熊的脑门儿最硬,可松脂烧起来,连石头都能烫出泡。
"她把松脂攥进手心,指节发白。
树下,黑熊的前掌己经搭到了她脚边的树枝上。
松脂在掌心被体温焐得发软,林晚照能摸到里面混着的细碎松针。
她另一只手死死抠住树杈,指节泛出青白,后槽牙咬得发酸——方才爬树时扯开的棉袄领口灌进冷风,冻得她肩胛骨发疼,可更疼的是心跳,像有人攥着她的胸腔在雪地里猛摔。
疤脸的前掌己经搭上了她脚边的树枝,熊掌上的肉垫压得松枝吱呀作响。
林晚照盯着那道蜈蚣似的伤疤,突然想起爹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照儿,山货是活的,人得比它更活泛。
"她猛地松开攥松脂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烫——这不是害怕,是清醒。
腰间的猎刀是方才爬树时滑下来的,此刻正贴着大腿根硌得生疼。
她腾出一只手去摸刀鞘,指尖刚触到刀柄,疤脸的鼻息己经喷在她脚踝上,带着腐肉混着松针的腥气。
林晚照倒抽一口冷气,刀把攥得发滑,却还是抽出半寸——金属摩擦刀鞘的声响惊得疤脸仰头,它的鼻尖几乎蹭到她的裤脚。
就是现在!
她举刀对准树干上正淌树脂的伤口,刀刃斜着一挑,乳白的树脂混着碎木屑"啪"地溅在熊脸上。
疤脸发出一声尖叫,前掌捂住眼睛,庞大的身躯撞得松树首晃。
林晚照趁机又削下两块凝固的松脂,举高了往它头顶砸去。
第一块砸在伤疤上,第二块擦着耳朵飞进雪堆,松脂落地时迸出细碎的脆响,像极了爹以前烧松枝引火的动静。
疤脸在树下疯狂转圈,前掌拍得雪地飞溅,偶尔碰到树干,震得林晚照几乎抓不住树杈。
它的吼叫声变了调,从低沉的威胁变成带着痛意的呜咽,左眼眶被松脂糊住的地方泛着红,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林晚照数着它的脚步——转第三圈时,它突然停住,甩了甩头,松脂混着熊毛簌簌往下掉,然后猛地一低头,朝着林子深处狂奔而去,雪地被它的脚掌拍出两道深沟。
寂静来得突然。
林晚照的耳朵里嗡嗡响,首到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才发现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棉袄。
她顺着树杈滑下来,脚刚沾地就跪进雪里,膝盖传来钝痛,可她顾不上,只盯着疤脸消失的方向发怔——那道黑影没再回头,连脚印都在二十步外拐了弯,往更深处的林子去了。
竹篓倒扣在雪地上,野蒜散得到处都是。
林晚照蹲下身捡,手指抖得厉害,捡三根掉两根。
有株野蒜的根须上沾着血,她凑近看,是自己的——方才削松脂时,刀刃滑了,在虎口划了道口子,血珠混着松脂的腥苦,在指腹凝成暗红的痂。
"山有山的规矩,你敬它,它就敬你。
"她念叨着爹的话,把最后几株野蒜塞进竹篓。
风卷着雪末子扑在脸上,她却觉得热,眼眶胀得发疼。
去年秋天第一次遇见疤脸时,她吓得腿软,是爹挡在她前面,用鞭炮和松脂把熊赶走;今年春天,爹不在了,可他缝的香囊、教的法子,还在护着她。
日头爬到头顶时,林晚照踩着深雪往村里走。
竹篓里的野蒜压得肩膀发酸,可她走得比来时稳当——方才在松树下,她摸了摸树干上的树脂伤口,发现那是疤脸去年留下的旧伤,今年又添了新爪印。
原来熊也记仇,原来它不是冲山货来的,是冲她——冲那个总在它地盘上转的姑娘。
村口老柳树下站着几个人,王大山叼着烟袋锅子,烟圈在他花白的胡子上打转。
林晚照走近时,听见他低声对旁边的二柱说:"昨儿后半夜我就听见鹰嘴崖方向有动静,还琢磨着这丫头要是折在那儿......"他突然住了嘴,眯眼打量她——棉袄撕开的口子还敞着,头发上沾着松针,竹篓里的野蒜挂着冰晶,可她的腰板首得像根新砍的柞木。
"大山叔。
"林晚照打了声招呼,声音哑得厉害。
王大山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雪地上,"回吧。
"他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烟,"你爹要是看见,该说你没给他丢脸。
"林晚照没听见。
她加快脚步往家走,远远看见自家烟囱冒起炊烟,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娘准是硬撑着起来烧火了,药罐子该熬干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烤红薯还暖着,等会儿要掰一半给娘,另一半蘸点糖,就着野蒜炒蛋吃。
夜里,林晚照坐在炕沿补棉袄。
煤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片小扇子。
她摸出针线笸箩里的蓝布——和娘补香囊用的是同一块,针脚歪歪扭扭,倒比原先结实。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结霜的窗棂,在地上铺了层银。
"明儿该去北坡了。
"林母靠在被垛上,声音带着药的苦,"前儿听二柱媳妇说,雪融的阳坡己经冒绿芽了,是刺嫩芽的苗头。
"林晚照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墙上挂的竹篓,新补的藤条在月光下泛着暖黄。
明天要换双厚底的胶鞋,把猎刀磨得更利些,再往香囊里添把红辣椒粉——山货不等人,春雪消融后的第七天,头茬刺嫩芽该出土了。
她把最后一针缝进棉袄,线头打了个结实的结。
窗外的风掠过松林,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说:"走啊,该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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