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左手腕的疤痕像一片被秋风灼伤的枫叶。
这是陆沉舟第三次注意到这个细节。
此刻她正俯身在殡仪馆后山的坡地上采集土样,针织衫袖口滑落,露出那道三指宽的褐色瘢痕。
阳光穿透薄雾照在疤痕上,竟泛出奇异的珍珠光泽——那是多次植皮手术留下的痕迹。
"2012年的编号。
"陆沉舟突然说。
沈念安疑惑地抬头,一缕鬈发粘在汗湿的额角。
"你剪刀上刻的F.N.2012。
"他指向她背包侧袋露出的银色手柄,"事故日期?
"沈念安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这个总是温和带笑的女人第一次显露出某种类似警戒的状态,像森林里察觉到危险的鹿。
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那种令人不适的坦然。
"比那复杂些。
"她拔起一株蒲公英,乳白色汁液从断茎渗出,"这是我导师的遗物。
"陆沉舟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
殡仪馆工作养成的职业本能让他立刻捕捉到"遗物"这个词的特殊重量。
"植物生理学实验室。
"沈念安用沾满泥土的手指将头发别到耳后,"那年我研二,正在做植物抗逆激素提取实验。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天本该是导师值班,但他妻子临产..."陆沉舟看见她无意识摩挲疤痕的动作,突然明白了那种光泽的来源——这是烧伤愈合后又经历多次修复的皮肤,像被反复熨烫的绸缎。
"高压灭菌锅故障。
"沈念安举起水壶喝了口水,"我进去时己经超压了,安全阀喷出的蒸汽有140度。
"她突然笑了,"讽刺的是,我研究的正是植物对高温的应激反应。
"陆沉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处理过蒸汽烫伤的尸体,知道那种痛苦足以让人疯狂。
而这个女人现在轻松得像是讨论昨天的天气预报。
"导师第二天在医院给我这把剪刀。
"她抽出那柄银色工具,刀锋在阳光下闪出冷光,"他临终前最后的话是继续观察那组拟南芥。
"陆沉舟注意到她说"临终"时右手小指有一瞬痉挛。
这个细节像根细针,精准刺入他多年封闭的情绪皮层。
"你恨他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种越界的问题在他的人生准则里足以引发一场斗殴。
但沈念安只是轻轻摇头:"植物从不为晴天怨恨乌云。
"她指向远处一棵树干焦黑却依然枝繁叶茂的枫香树,"看那棵被雷劈过的树,它把疤痕变成了养分通道。
"陆沉舟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那棵老枫香树干上的雷击痕迹扭曲如蛇,但裂痕边缘确实萌发着新生的嫩枝,比其它部位更加茂密。
"后来呢?
"他问。
"后来我在病床上设计了新的实验方案。
"沈念安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处沾着草屑和泥土,"导师的遗孀每年秋天都给我寄他种的枫树种子。
"她突然拉起陆沉舟的手,将他的指尖按在自己腕部的疤痕上,"摸到了吗?
底下有东西。
"陆沉舟僵住了。
七年入殓师生涯,他触碰过无数尸体,却从未被要求感受活人的伤痕。
指腹下的皮肤微微凹凸,但在疤痕深处,确实有某种坚硬的、细小的存在。
"医用钛合金网。
"沈念安松开他的手,"支撑被蒸汽融化的腕骨。
"她转动左手做了个抓握动作,"现在能提五公斤重物,足够继续野外工作了。
"陆沉舟突然想起上周那个暴雨天,她就是用这只手稳稳地捧着标本册,雨水顺着疤痕流进袖管,而她只是专注地讲解银杏叶的排水结构。
"为什么要做遗体防腐的课题?
"他听见自己问。
沈念安从背包侧袋取出一只密封试管,里面漂浮着几片枯叶。
"分解枯木的褐腐菌。
"她晃了晃试管,"它们能选择性地分解纤维素而保留木质素,这种机制可能革新现有的组织保存技术。
"陆沉舟接过试管对着光观察。
浑浊液体中,那些菌丝像极了人体腐败初期滋生的微生物。
"死亡是生命最诚实的形态。
"沈念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想知道,当所有伪装都脱落时,生命究竟靠什么维持最后的尊严。
"这句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陆沉舟某扇锈死的门。
他想起自己选择这行的初衷——那个躺在县医院停尸房的佝偻老人,被全村人视为灾星,死后连亲生儿子都不愿触碰的、布满褥疮的身体。
是某个素不相识的入殓师让老人最终体面地闭上了眼睛。
"明天有空吗?
"陆沉舟突兀地问,"带你看真正的防腐流程。
"沈念安眼睛亮起来,像阳光突然照进森林底层:"需要特殊申请吗?
""我是技术主管。
"陆沉舟转身往山下走,没有看她惊喜的表情。
他的后背绷得很首,仿佛在抵抗某种即将决堤的东西。
山脚下,沈念安突然小跑几步追上他,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包。
"差点忘了,"她呼吸有些急促,"给你的。
"陆沉舟拆开包装,是块深褐色的树皮标本,断面处理得极其平整,能清晰看见年轮和树脂道。
"巨杉,树龄两千七百年。
"沈念安指着年轮间一道明显的黑线,"公元536年火山爆发造成的生长停滞。
"她的指尖沿着年轮向外划,"但它多活了十七个世纪。
"标本背面贴着小标签:”给陆沉舟——有些伤口会成为生命最坚硬的部分。
沈“陆沉舟将标本翻过来又翻回去,这个动作笨拙得近乎幼稚。
他想说谢谢,但喉咙像被那些树脂堵住了。
最后他只是郑重地把标本放进胸前的口袋,隔着衣料按了按。
当晚的梦境里,陆沉舟看见自己站在一片燃烧的枫林中。
火焰舔舐着树干,却让那些枫叶愈发鲜艳。
有个人影在火海深处向他伸出手,腕间的疤痕反射着火光,像一枚真正的枫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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