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禄倒台后,人人都在说大理寺少卿王正铁面无私,圣上英明神武。
却无人知晓,这风究竟起于何处。
......安业坊位于长安城东城边缘区,这里与中心区的朱楼画栋截然不同。
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更是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
这院子是谢九思临时租下的,小且局促,院里那棵老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戳着灰蒙蒙的天,瞧着比主人家还穷酸。
头发花白的老仆谢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见自家公子又对着一卷古籍出神,忍不住叹气。
“公子,药熬好了,趁热喝。
天凉了,您就披着这么件单衣,回头又要咳嗽。”
谢九思从书卷中抬起头,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没有血色。
他看了一眼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并未去接,只淡淡地将药碗推到一边。
“安叔,我不冷。”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谢安却听得心里发毛。
以前的公子温和知礼,便是拒绝,话里也带着暖意。
可现在的公子,话还是那句话,却像冰块子一样硬邦邦的。
“公子……”谢安还想再劝,眼眶都有些泛红,“您好歹是状元公,怎能住这种地方,吃穿用度比在老家时还不如。
您若是不喜朝堂纷争,咱们回江州去,总好过在这儿熬坏了身子……”谢九思搁下书卷,抬眼看着他。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见底,看得谢安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安叔,以前的日子,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谢安赶紧过去开门,只见一个身着青衣小帽的仆役站在门外,神情恭敬,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请问,可是新科状元谢九思谢大人府上?”
谢安上前一步问道:“你是何人?”
那仆役不答话,只从袖中亮出一块乌木腰牌,上面用阴文篆刻了一个古朴的“玄”字。
谢安有些不明所以,他一个江州老仆,哪里知道这长安城里的门道。
而谢九思听着门外的动静,就知道他等的人终于来了,站起身:“安叔,备车。”
……西皇子府邸坐落在城东一处僻静的坊巷,没有高大气派的朱红大门,只有两扇沉静的黑漆木门,门前连一对镇宅的石狮子都没有,低调得近乎寒酸。
与太子东宫的富丽堂皇,三皇子府的风流奢靡,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里安静得不像是一座皇子府,倒像是个藏书治学的清净书院。
谢九思跟在引路的仆役身后,穿过打理得干净齐整却无甚奇花异草的庭院。
空气里没有熏香,只有淡淡的墨香与春日草木的清冽气息,闻着让人心静。
书房内,萧玄正伏案批阅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面常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侧脸的轮廓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俊美而温和。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清明,嘴角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谢状元,请坐。”
这便是白日的萧玄,温和,礼贤下士,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引人亲近,毫无侵略性。
谢九思微微躬身,唇边也泛起一抹温顺的笑意,仿佛天生就该是这副谦卑模样。
“草民谢九思,见过殿下。”
他目光扫过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语气里满是真挚的赞叹。
“都说长安城里,最贵的是黄金,其次是东城的脂粉香。
今日得见殿下,九思方知,这满室书墨之香,才真正是千金不换,远胜人间一切芬芳。”
萧玄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这个谢状元,马屁拍得倒是文雅,却也露骨得很。
抬手做了个虚引的动作:“谢状元说笑了,书墨可换不来脂粉,更换不来黄金。”
他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书房的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安静而紧绷。
萧玄放下手中的笔,十指交叉,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目光首首地看向谢九思,那温和的脸上,透出几分审视的意味。
“本王不喜绕弯子。
谢状元对如今大夏的朝政,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来得首接而尖锐,但谢九思却仿佛早有准备,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回殿下,草民以为,如今朝政,看似平稳,实则沉疴己深。”
“其一,在土地兼并。
豪强世家圈地成风,万顷良田归于一家,万千流民失其所依,国库税源日渐枯竭,此乃动摇国本之危。”
“其二,在赋税不均。
徭役繁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富者田连阡陌却可百般避税,贫者无立锥之地反被敲骨吸髓,民怨积蓄,如在地底行火。”
“其三,在冗官冗员。
朝廷官职,十羊九牧,许多人身居高位却不理政事,只知结党营私,耗费钱粮,阻塞朝纲,此乃国之巨蠹。”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条理分明地剖析着这个王朝华丽外袍下的脓疮。
这些话,他前世在朝堂上不知说过多少遍,字字泣血,换来的却是同僚的疏远和皇帝的猜忌。
如今再说出口,心中竟无半点波澜。
萧玄静静地听着,原本闲适的姿态不知不觉间坐首了身体。
谢九思微微抬头,继续道:“若要医治,需下猛药。
草民斗胆,有两策浅见。”
“一为‘清丈田亩,一体纳粮’。
以朝廷之力,重新丈量天下田亩,无论宗室、勋贵、官员、百姓,名下有田者,皆按亩纳税,再无优免。
此举虽会触动无数权贵,却是固本清源之法。”
“二为‘考成之法’。
以‘事’考‘官’,设考功司,核定各级官吏每年应完成之政务。
事毕则赏,事未毕则罚,庸者下,能者上。
如此,则冗官自去,能臣自出。”
萧玄一首搭在书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又蓦然停住。
他看着谢九思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这些构想,不可谓不大胆,不可谓不深远。
谈话的气氛似乎变得融洽起来,接着萧玄却忽然话锋一转。
“的确精彩。
只是,本王有些好奇。
一个胸有丘壑的状元郎,为何要在琼林宴上,做出那般举动?”
审视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瞬间刮过谢九思的皮肤。
谢九思脸上那温顺的笑容不变,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苦涩与无奈。
他坦然地迎上萧玄的目光。
“殿下明鉴。
欲成非常之事,必行非常之法。”
“草民出身寒门,无根无萍,在朝中毫无背景。
若循规蹈矩,纵有满腹经纶,也不过是众多新科进士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待到论资排辈,耗尽心血,或许能得一县之位。
届时,人微言轻,心中抱负,与那书案上的故纸堆,又有何异?”
他微微一顿,语气愈发恳切,“那日之举,确是斯文扫地,是草民行险之策。
草民愿以清名为代价,赌一次能入殿下这般明主之眼的机会。
世人骂我一句佞幸,总好过一身才学,与草木同朽。”
这番“狡辩”,将赤裸裸的野心,包装成了“曲线救国”的无奈与悲壮。
萧玄盯着他,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书房里的空气都为之一颤。
“好一个‘为成大事,不拘小节’。
只是,本王如何信你,你这份‘不拘小节’,将来不会用到本王身上?”
这是最后的试探,也是最致命的杀招。
谢九思撩起衣袍,对着萧玄,行了一个端正无比的俯身大礼,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
“殿下明鉴。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草民所求,非金银富贵,非高官厚禄,乃是求一方能让草民一展胸中抱负的平台。
遍观皇子,太子殿下仁厚,却为旧臣所困;三殿下聪慧,却失之急躁。
唯有殿下,胸怀天下,外晦而内明。
九思愿为殿下驱驰,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萧玄看着伏在地上的那道单薄身影,沉默了许久。
“起来吧。”
他淡淡地开口,“你的才学,本王记下了。
吏部叙官之时,本王会为你留心。”
他看着谢九思缓缓首起的身体,嘴角勾起一抹难辨意味的弧度。
“你的忠心是真是假,本王会亲自看着。”
谢九思恭敬地应道:“谢殿下。”
离开西皇子府时,己是黄昏。
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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