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后的数日,京城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久久不散。
新科进士们揣着滚烫的功名之心,西处投帖,拜谒各路神佛,唯恐错过了任何一步登天的阶梯。
唯独状元谢九思的临时府邸,大门紧闭。
不见客来,亦不见人出。
夜深人静,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偶尔爆开一粒火星。
谢九思端坐于案前,神情专注,正用细细地修理着一管狼毫笔。
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雕琢一件绝世珍品。
前世,他用这双手写下无数治国安民的策论,如今,它却要用来描绘地狱的图景。
笔尖理好,他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饱蘸松烟墨,笔锋落下,三个字跃然纸上。
张德禄。
九成宫总监,前世构陷他的急先锋。
谢九思盯着那三个字,眼底的墨色比纸上的更浓。
他没有像其他进士一样去钻营门路,因为他要走的路,不在朝堂。
这几日,他将身上仅有的几两碎银尽数撒了出去。
城南的茶馆,烟花柳巷外的酒肆,那些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是消息最灵通的所在。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打探相互印证,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织就。
张德禄,贪财,好色,尤其迷恋城西一家私娼馆的红牌“玉奴”。
更重要的是,他正负责宫中一处苑囿的修缮工程,油水丰厚得令人咋舌。
一切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谢九思收回目光,从案下取出一张质地粗糙的信纸。
他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行文中透着一股商贾的市侩与谄媚。
信中称自己是参与修缮工程的富商,仰慕张大人的威名,备下“贽见礼”,欲求“照拂”。
希望在三日后的深夜,玉奴所在的私娼馆附近,一家僻静的酒楼雅间见一面。
写完这封信,他将其放入一个普通的信封,仔细检查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踪的痕迹,接着出门去了城西。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东西两侧宛若两个世界。
东城富贵,西城贫贱。
马车驶过大街后,平整的青石板路渐渐被坑洼的土路取代,空气中墨香与脂粉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牲畜的腥臊与阴沟的腐臭。
谢九思在一处名为“瓦狗巷”的巷口下了车,独自走了进去。
巷子深处,阴暗潮湿,几个光着膀子满身刺青的地痞正围着一张破木桌玩骰子,嘴里骂骂咧咧,唾沫横飞。
谢九思的出现,让赌局的喧嚣停滞了一瞬,所有目光都汇集到他身上,带着审视与不怀好意。
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停了手,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斜眼看着谢九思:“哟,哪儿来的俊秀书生,走错路了吧?
前面可是销金窟,不是翰林院。”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谢九思没理会他的调侃。
他走到桌边,将一小袋沉甸甸的钱袋搁在桌角。
“噹”的一声,钱袋与木桌碰撞,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跳了一下。
光头掂了掂钱袋,脸上的横肉挤出个笑:“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谢九思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替我办件事。”
“三日后,子时,通往玉香楼的那条暗巷。”
谢九思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扮作另一伙收钱的,拦住一个穿暗色锦袍的胖子。”
光头愣了一下,旁边一个瘦猴忍不住插嘴:“就这?
不打断腿?
不卸条胳膊?”
这活儿未免也太轻松了,倒像是专门来送钱的。
谢九思瞥了那瘦猴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不要伤他,也别真抢钱。
只需拉扯,制造混乱,把动静闹大,让他怀里的东西掉出来就行。”
他顿了顿,看向光头:“事成之后,还有另一半。”
光头眼珠一转,还想再盘问几句,谢九思却忽然道:“刘三,你上个月在城南赌场输了三十两,债主可还在找你?”
光头的笑容僵在脸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书生怎么会知道?!
“这活儿,接不接?”
谢九思问。
光头刘三连忙点头哈腰,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接,接!
公子放心,保准给您办得妥妥当当,动静要多大有多大!”
谢九思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青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微光中。
回到府邸,再次研墨。
这一次,他换上了端正的馆阁体,字字恳切,力透纸背。
这是一封举报信,首接投往大理寺。
信中痛陈九成宫总监张德禄,利用职权,与承建商勾结,贪墨工程巨款。
更揭发其私生活糜烂,常于深夜流连烟花之地,败坏官箴。
信的末尾,“无意间”提到了张德禄可能在三日后深夜,前往城西某处与人密会。
一环扣一环,天罗地网,只待猎物自投。
......三日后的深夜,月黑风高,实在太适合狩猎了。
张德禄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暗色锦袍,却依旧掩不住他那肥硕的身躯。
他揣着那封匿名信,心中一片火热。
信里虽然说得含糊,可那句“孝敬”却让他心痒难耐。
他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几张银票,准备用来“打点”关系,以图谋取更大的利益。
酒楼就在前面,他仿佛己经闻到了银子和美人的香气。
就在他拐入一条僻静小巷时,几条黑影突然窜了出来。
“站住!
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
张德禄一惊,看清是几个地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瞎了你们的狗眼!
知道本官是谁吗?”
“管你是谁!
到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双方推搡拉扯起来,张德禄养尊处优,哪里是这些泼皮的对手。
混乱中,他怀中揣着的银票散落出来,雪白的纸片在昏暗的巷子里格外显眼。
“官爷!
这是官爷!”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瞬间多了起来,对着地上的银票指指点点。
就在此时,巷口传来一声威严的断喝。
“住手!
金吾卫办案!”
十几名身穿官服的金吾卫手持灯笼与佩刀,如神兵天降,瞬间控制了场面。
带领金吾卫的,正是御史台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大理寺少卿,王正。
王正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狼狈不堪的张德禄,又扫过地上的银票,最后落在他身后的烟花柳巷。
深夜,高官,地痞,巨额银票,烟花之地,加上那封检举信。
所有罪恶的元素,完美地呈现在他眼前。
张德禄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王……王大人,这是个误会!
误会啊!”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而此时,在不远处一座酒楼二楼的窗后,谢九思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提前买通了酒楼的小二,在张德禄预订的雅间里,放了几封伪造的信件与账目。
此刻,楼下张德禄绝望的呼喊声,传到他耳中,如同最悦耳的乐章。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快意,只有复仇的冰冷与无情。
张德禄被当场拿下,人赃并获。
金吾卫在那间雅房里搜出了“罪证”,与他的贪腐行为相互印证。
数日后,一辆囚车在官兵的押解下,缓缓驶出长安城门。
张德禄贪污渎职被判流放三千里,一时成为了长安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西皇子府书房,萧玄静静地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那个鬼魅般的黑影再次出现,单膝跪地,呈上一份卷宗。
“殿下,张德禄的案子结了。”
萧玄没有看他,只是接过卷宗,慢条斯理地翻阅着。
卷宗上记录着大理寺的调查结果,一切都合情合理。
黑影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只是……此案中有几处过于巧合。
地痞出现的时机,王大人赶到的时间,还有酒楼里那些恰到好处的罪证,疑似都与今科状元谢九思有关……殿下,是否要接着查下去。”
萧玄翻阅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玩味的光。
他将卷宗合上,随手扔在桌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张德禄就是头猪,自己得罪那么多人都不自知,也不知是怎么爬上来的,不用管他。”
“这只小狐狸,爪子倒是挺利。”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