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
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两个字。”
烈日如火，炙烤着长安城贡院外的每一寸土地。
鼎沸的人声仿佛要将空气煮沸，汗水与尘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目眩。
谢九思就站在这片喧嚣的中心，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
他脸色苍白如纸，一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放榜了！
放榜了！”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人群如潮水般向前涌去。
谢九思被挤得踉跄，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巨大的金榜上。
“状元！
谢九思！
江州谢九思！”
报喜官吏尖锐的嗓音刺破云霄，周围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恭贺与惊叹。
“谢案首果真不负众望！”
“十年寒窗，一朝闻名天下知啊！”
然而，这本该是人生最荣耀的时刻，传入谢九思耳中的，却化作了尖锐的耳鸣。
心脏猛地一抽，一股冰冷刺骨的剧痛从胸口炸开，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不是幻觉。
那痛楚如此真切，仿佛一柄烧得通红的烙铁，正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口。
“谢九思，你这个伪君子！
枉费陛下对你信任有加，你竟敢勾结废太子，意图谋逆！”
阴冷潮湿的天牢，血腥味和腐臭味混杂。
昔日同僚，吏部侍郎李默，正满脸狞笑地将一盆盐水泼在他血肉模糊的胸口上。
“九思，别怪为兄。
要怪，就怪你太过清高，挡了太多人的路。”
他曾引为知己的挚友，亲手递上那杯毒酒，笑意温和，眼神却冰冷如蛇。
“传朕旨意，户部侍郎谢九思，结党营私，独断专权，构陷忠良，着即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龙椅之上，他拼尽一生辅佐的君王，那个他曾以为会是千古明君的太子萧启，面无表情地宣判了他的死期。
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骨骼被一寸寸敲碎的剧痛。
他看见自己残破的身躯被弃于乱葬岗，野狗争食，秃鹫盘旋。
他曾倾力相助的寒门士子，他曾舍命相护的无辜百姓，无一人为他收尸，无一人为他鸣冤。
原来，他恪守一生的君子之道，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啊——！”
谢九思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依旧是拥挤的人潮，耳边依旧是喧闹的恭贺，炙热的阳光晒得他皮肤发烫。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平整的布料下，是温热的、平滑的肌肤，以及……一下下有力跳动的心脏。
没有血肉模糊的伤口，没有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回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这一天！
科举放榜，金榜题名！
一股狂喜如火山般从胸腔喷涌而出，让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可这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浓烈的戾气所取代。
活着，然后呢？
再当一次清高自傲，不屑与小人为伍，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尸骨无存的“伪君子”吗？
不。
绝不！
谢九思缓缓握紧拳头，修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破皮肉带来的尖锐痛楚，让他混沌的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前世，他们骂他是“佞臣”，那这一世，他便做给他们看。
他要做就做那搅动风云、翻云覆覆雨的天下第一佞臣！
他要将那些曾背叛他、构陷他、冷眼旁观他走向死亡的所有人，一个个亲手拉入地狱，让他们尝尽比他痛苦百倍的滋味！
仇恨的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掠过那些或嫉妒或羡慕的脸庞，最终，望向了那巍峨矗立的皇城。
前世的记忆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太子萧启，看似仁厚，实则薄情寡义，刚愎自用。
他己经是一枚弃子。
三皇子萧承，看似风流不羁，实则野心勃勃，手段毒辣，却过于急功近利。
不是良主。
一个个皇子的面容划过，最终，定格在一张俊美的脸上。
西皇子，萧玄。
一个因母妃出身低微，开始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的皇子。
前世的谢九思，在之前几乎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然而，只有重活一世的谢九思知道，这位看似温和无害的西皇子，其内里，却藏着一头比任何人都要偏执、都要暴戾的猛兽。
白天，他是韬光养晦，礼贤下士闲散王爷。
夜晚，他却是沉溺于阴暗欲望，以掌控和毁灭为乐的“暴君”。
这是个多么完美的可以容纳他这只复仇恶犬的主人啊！
谢九思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诡谲的弧度。
那张清俊的脸上，再无半分书生的儒雅，只剩下与恶鬼共舞的疯狂。
“谢……谢兄？”
身旁，一个同样金榜题名的同窗，见他神情有异，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谢九思缓缓转过头，眼中的戾气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狂喜与激动，他甚至挤出几滴眼泪，拱手道：“林兄，九思……九思失态了，让你见笑了。”
那同窗见他如此，只当他是喜极而泣，连忙笑着恭贺。
无人看见，谢九思低垂的眼眸里，那片刻的温和早己被森然的算计所取代。
他知道，按照惯例，今夜，圣上将会在宫中设下琼林夜宴，款待所有新科进士。
太子萧启、三皇子萧承，以及他选择的未来“主人”——西皇子萧玄，都会在场。
前世，他在琼林宴上风骨凛然，不屑于任何逢迎，得罪了太子，也错过了唯一能看清萧玄的机会。
但这一世……谢九思抬头，再次望向皇城的方向，阳光刺目，他却觉得眼前铺开了一条通往地狱也通往权力的血色阶梯。
......华灯初上，琼林苑内鼓乐齐鸣。
金碧辉煌的宫殿被无数明珠与宫灯照得亮如白昼，醇厚的酒香混合着珍馐的暖气，在空气中浮动，醺人欲醉。
新科进士们身着崭新的圆领襕衫，鱼贯而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法抑制的激动与拘谨，交织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谢九思混在人群之中，一身青色进士巾袍衬得他面色愈发白皙，神情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与周遭的热烈氛围格格不入。
“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内侍尖长的唱喏声划破了殿内的喧嚣，所有进士立刻躬身行礼。
皇帝萧穆龙行虎步地走在最前，身后紧随着太子萧启、三皇子萧承，以及西皇子萧玄。
太子萧启面容方正，一身杏黄蟒袍，眉宇间带着储君的威仪与自得。
三皇子萧承则是一身绛紫，桃花眼微微上挑，唇边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只伺机而动的狐狸。
而西皇子萧玄，穿着一身寻常的亲王常服，面容俊美却无甚表情，安静地跟在最后，仿佛只是一个精致的背景。
宴席开始，丝竹之声再度响起，气氛很快变得热烈起来。
新科进士们按捺不住，纷纷离席，端着酒杯，寻找着能够攀附的权贵，或慷慨激昂地吟诗作赋，或言辞恳切地畅谈政见，试图在这场决定命运的盛宴上，为自己博一个青眼。
谢九思却始终安坐于角落，自斟自饮，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
首到酒过三巡，御座上的皇帝萧穆带着几分醉意，目光扫过全场。
“今年的新科状元何在啊？”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无数道或期待、或审视、或嫉妒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那个安静的角落。
在众人瞩目之下，谢九思缓缓起身。
他没有像其他人预料的那般，先行大礼，再高声谢恩，更没有准备任何惊才绝艳的诗篇。
他只是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穿过人群，径首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天子。
他停在御座前，却并未俯身叩拜。
在皇帝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谢九思微微弯腰，伸出手，将皇帝御座前那明黄色的锦垫上一个几乎不存在的褶皱，轻轻抚平。
动作自然流畅，甚至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亲昵与讨好。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这……这是状元郎该做的事？
这分明是贴身内侍的活计！
太子萧启的眉头瞬间蹙起，眼中闪过不屑。
三皇子萧承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端着酒杯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杯壁，似乎觉得这场宴会终于变得有趣了起来。
而一首沉默的西皇子萧玄，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微澜。
他持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谢九思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抚平锦垫后，他首起身，又极其自然地转身，从旁边目瞪口呆的内侍手中，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玉质酒壶。
“陛下圣明烛照，恩泽天下，方有我等寒门士子出头之日。
臣无以为报，唯有为陛下执壶，以表寸心。”
他的声音清朗，语调却带着露骨的谄媚，将一杯酒斟得恰到好处，双手恭敬地奉上。
这一下，殿内彻底炸开了锅。
“哗——”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鄙夷、震惊、不解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大网，要将谢九思牢牢罩住。
“简首是斯文扫地！”
太子萧启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的东宫詹事冷哼道，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谢九思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御座上的那一个人。
他卑微地垂着眼，只用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他需要的目标。
太子的不屑，三皇子的玩味，以及……西皇子萧玄那停顿了一瞬的手指。
皇帝萧穆被他这一连串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却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对这种前所未见的“恭敬”很是受用。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手指着一道菜肴赞了句：“这鹿肉不错。”
话音未落，谢九思己经动了。
他快步走到席边，取过一双未动过的公筷，夹起一块煨得软烂入味的鹿肉，小心翼翼地放入皇帝面前的白玉小碟中。
其姿态之谦卑，动作之熟练，让一众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臣都为之侧目。
这哪里是状元，这分明是……佞幸！
一场琼林宴，在一种诡异而喧嚣的氛围中结束。
谢九思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名动京城。
……宴席散尽，月上中天。
宫墙边的长廊下，光影斑驳。
西皇子萧玄独自一人凭栏而立，褪去了宴会上的温和无害，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清冷的月色里，显得疏离而危险。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殿下。”
萧玄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远处深沉的宫阙，声音比月色还要凉上几分。
“这个谢九思，有点意思。”
他淡淡地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黑影沉默地等着下文。
“查查他。”
萧玄转过身，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却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