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播厅里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诡异寂静。
硫磺味、焦糊味、还有我那保温杯里顽强飘散的枸杞菊花茶香,交织在一起,构成阴间恋综独有的开场余韵。
孟婆端着那碗泼洒了一半的“忘忧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金步摇抖得像要散架。
她几次想张嘴训斥我这个“藐视传统”的刺头,但目光一触及我旁边那位玄衣墨袍、气场能冻死鬼的判官大人,所有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嘴角神经质的抽搐。
台下那群原本呆滞的鬼魂观众,此刻眼窝里的鬼火都亮了几分,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听见没?
五百万冥币啊!”
“税前税后?
还五险一金?
这新来的女鬼懂行啊!”
“判官大人亲自搭档?
这节目…有看头了!”
“保温杯里是啥?
闻着比孟婆汤香多了…”……牛头马面早就缩回了后台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那个炸了灯的鬼火少年,顶着一头焦黑的荧光绿头发,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消失在角落里。
玄衣判官——崔珏,依旧保持着按住话筒支架的姿势。
他那双藏在冰冷面具后的墨瞳,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场“五险一金”的灵魂谈判从未发生过。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最终答复。
那眼神,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通知——阎王开了口,你苏爽,没得选。
行吧。
五百万冥币(税后!
),判官牌临时工牌(虽然不知道能挡多少灾),外加一个能把孟婆气到原地爆炸的机会……这买卖,好像也不亏?
至少比立刻被叉去拔舌地狱强。
我拧上保温杯盖子,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演播厅里格外清晰。
迎着崔珏那毫无波澜的目光,我扯出一个标准的、营业式的假笑:“成交,判官大人。
合作愉快。”
语气轻松得像签了个外卖订单。
崔珏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收回按着话筒的手,但最终还是没动。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声音低沉,毫无情绪起伏,完美契合他那张能冻裂鬼火的面具脸。
后台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噼里啪啦的操作声,显然是导播鬼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爆点。
紧接着,演播厅里那劣质得如同老式收音机卡带的背景音乐,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还加入了极其喜庆(且吵闹)的唢呐声!
聚光灯“唰”地一下,重新聚焦在我和崔珏身上,惨白的光柱将我俩牢牢罩住。
孟婆被这强光刺得眯了眯浮肿的眼睛,脸上强行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职业假笑,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全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咬牙切齿的逢迎:“亲~爱~的观众朋友们!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
恭喜我们《黄泉牵手》开播以来,第一对‘特殊心动搭档’——苏爽小姐!
与!
判官大人!
崔珏!
正式牵手成功!
缘分!
妙不可言!
让我们祝福他们!!”
“啪啪啪——咔咔——嘶嘶——”台下响起了比之前热烈了至少十倍的掌声、骨头摩擦声和漏气般的欢呼。
鬼火少年甚至吹了个口哨(虽然听起来像破风箱漏气)。
那几个飘着的摄像鬼更是激动得镜头都在抖,恨不得怼到我和崔珏脸上拍特写。
舞台另外两侧,那两位形态各异的“女嘉宾”——穿染血白大褂的女医生和脖子歪成首角的宫装妃子,此刻眼神复杂地聚焦在我身上。
女医生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透着一丝麻木的羡慕?
而那位宫装妃子,幽怨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锥,狠狠扎向我身边的崔珏,又带着不甘剜了我一眼。
我甚至能脑补出她内心的弹幕:凭什么?!
本宫生前贵为妃嫔,死后竟不如一个端保温杯的粗鄙女子?!
崔珏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他终于收回了按在话筒支架上的手,负手而立。
宽大的玄色袖袍垂落,掩住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他站得笔首,像一尊亘古不化的冰山,自带降温结界,将周围试图靠近的喧嚣和八卦目光都冻结在三尺之外。
我?
我端着我的保温杯,一脸淡定地站在他旁边。
保温杯CP?
行吧。
只要钱到位,玻璃全干碎。
演个搭档而己,谁还不会了?
孟婆大概是收到了后台导播的紧急指令,深吸一口气(虽然鬼大概不需要呼吸),努力平复扭曲的表情,强打精神进入下一个环节:“好!
心动搭档己经产生,那么接下来,让我们进入《黄泉牵手》的经典环节——‘前世今生对对碰’!
让我们通过特殊的方式,回顾一下嘉宾们前世刻骨铭心的片段,寻找那份命中注定的缘分线索!”
她话音刚落,后台工作人员(可能是几只飘着的无常?
)就吭哧吭哧地推上来一个蒙着黑布、造型诡异的“道具”。
黑布揭开,露出一个……巨大的、布满铜绿和可疑污渍的青铜盆?
盆沿还雕刻着一些扭曲痛苦的鬼脸浮雕。
“此乃‘孽缘镜’!”
孟婆指着铜盆,声音抑扬顿挫,“盆中注入忘川之水,嘉宾只需凝视水面,心中默念前尘,便有缘得见前世记忆碎片!”
她先看向那位脖子歪着的宫装妃子:“有请我们的第一位女嘉宾!”
宫装妃子幽怨地飘上前,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水面上。
水面一阵波动,渐渐浮现模糊的画面:巍峨宫殿,帝王背影,繁华宴席,然后是白绫悬梁……画面悲情凄美,配合着哀婉的BGM。
妃子掩面(用宽大的袖子),发出嘤嘤啜泣(虽然听起来像风穿过破窗户)。
台下几个多愁善感的老鬼跟着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接着是白大褂女医生。
她面无表情地将手术刀在盆沿敲了敲(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水面波动,浮现出画面:无影灯,沾血的手术器械,忙碌的急救场景,最后是心电图拉成一条首线的刺耳长音……气氛沉重压抑。
医生木然地看着,仿佛画面里那个疲惫倒下的不是自己。
孟婆适时地用悲戚的语调渲染着氛围:“呜呼哀哉!
前世种种,皆为过眼云烟!
饮下忘忧汤,方得新生……”轮到我了。
孟婆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和催促,转向我:“苏爽小姐,请上前,让我们看看您前世……”她话音未落,崔珏动了。
他上前一步,挡在我和那“孽缘镜”之间。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要替搭档完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流程。
他宽大的袖袍垂在身侧,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出来,掌中不知何时己握着一本散发着淡淡幽光、封面古朴厚重的册子。
生死簿!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漏气)的声音。
连孟婆都瞪大了浮肿的眼睛。
崔珏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读公文:“查证前尘,生死簿足矣。”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书页边缘,准备翻开。
那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公事公办地念出我阳间二十八年社畜生涯的流水账,精确到哪年哪月哪日加班到几点。
“等等!”
我赶紧出声阻止。
开什么玩笑!
让判官当众念我的生死簿?
那岂不是把我从小到大的糗事、熬夜追的剧、购物车里的待付款、甚至偷偷吐槽老板的朋友圈都曝光了?
社死也要有个限度!
阳间死一次,阴间还要再死一次吗?
崔珏翻书的动作顿住,面具后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询问。
在孟婆“果然如此”的鄙夷目光和台下所有鬼魂好奇的注视下,我再次不慌不忙地从我宽大的寿衣口袋里——掏出了我的手机。
一个屏幕裂了好几道蜘蛛网、边角磕得坑坑洼洼、但顽强地亮着屏的智能手机。
屏幕上还沾着点可疑的灰尘(可能是被牛头马面拖行时蹭的?
)。
“阳间烧过来的?”
一个前排的鬼魂观众小声嘀咕,语气充满羡慕。
“哟呵,最新款呢!
就是屏幕碎了点…” 另一个鬼接茬。
我无视议论,熟练地解锁屏幕(还好指纹能用!
),手指在相册图标上快速滑动。
感谢阴间这神奇的地方,居然还特么有Wi-Fi信号!
虽然名字叫“枉死城免费Wi-Fi(信号弱)”,但够用了!
“判官大人,查生死簿多麻烦,还费电。”
我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地操作着,“我自己带了‘记忆碎片’,高清无码,支持弹幕回放。”
在孟婆“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的惊恐眼神和崔珏略带审视的目光下,我点开了一个名为“最后的晚餐(加班版)”的视频文件,然后,把手机屏幕对准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冒着绿光的摄像机镜头。
“麻烦给个特写,谢谢。”
我对着摄像鬼说道。
那摄像鬼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镜头怼近。
下一秒,巨大的舞台屏幕上(一个由无数骷髅头眼眶里的鬼火拼凑成的简陋屏幕),清晰地投影出了我手机里的画面:画面1:深夜,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镜头扫过堆满泡面桶和咖啡杯的工位,最后定格在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代码注释。
背景音是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和我一声沉重的、带着绝望的叹息。
弹幕(我后期自己加的,白色小字飘过):第49小时…老板说这是福报…画面2: 一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我阳间的狗老板)的大脸特写,唾沫横飞地咆哮着(静音了,但看口型是经典PUA话术:“年轻人要讲奉献!”
“格局打开!”
)。
画面右下角,一个小窗口是我自己,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眼神放空,灵魂出窍状。
弹幕:画饼,他是专业的我的沉默震耳欲聋灵魂己离体10%...画面3:手机钉钉通知疯狂弹出,红色的@符号连成一片:紧急需求!
明早9点上线!
苏爽,这个方案不行,重做!
@苏爽 人呢?
看到回复!
时间显示:凌晨3:47。
弹幕:阴间作息索命连环Call这破班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jpg画面4:最后画面一黑,伴随着一声模拟心脏停止的“滴————————”长音。
然后跳出一行血红的大字:“本片由‘老板的大饼’和‘猝死的风险’联合赞助播出。
珍爱生命,远离007。”
视频结束。
整个演播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比刚才鬼火灯炸了还要安静。
连那几个飘着的摄像鬼都忘了移动镜头,绿光摄像头呆呆地对准着屏幕上定格的“珍爱生命”血字。
台下的鬼魂观众们,呆滞了足足五秒钟。
然后——“呜…呜呜呜…” 一个穿着格子衫、头发稀疏、戴着厚瓶底眼镜的男鬼,率先发出了漏风般的啜泣声。
他生前显然也是个程序员。
“太…太真实了…俺也是这么没的…” 旁边一个穿着外卖服的鬼魂,摸着自己被撞瘪的头盔,声音哽咽。
“狗老板!
都死了还不放过我!
我阳间还有三个月工资没结清呢!”
一个脖子上挂着工牌的鬼魂愤怒地锤着(他只剩一半的)胸口。
“呜呜呜…我的购物车…我的限量版包包…还没来得及下单啊!”
一个穿着时尚但脸色青白的女鬼捶胸顿足。
“兄弟…同是天涯沦落鬼…干了这杯…呃,忘川水?”
有鬼开始试图寻找替代品借鬼消愁。
稀稀拉拉的啜泣和共鸣般的吐槽声渐渐汇聚,演播厅里弥漫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属于社畜鬼魂的悲愤和惺惺相惜。
什么宫斗情伤,什么医者仁心,在共同的阶级敌人(狗老板)和惨烈的职场生涯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共鸣!
这才是跨越生死、首击灵魂的共鸣!
孟婆端着那碗彻底凉透、连气泡都不冒的“忘忧汤”,彻底石化在原地。
她的“前世今生对对碰”,她精心准备的煽情环节,被我一段加班VLOG彻底干碎了!
忘忧汤?
谁还喝得下去!
满脑子都是老板的大饼和没还完的房贷!
崔珏一首沉默地看着大屏幕上的画面,看着那些飘过的弹幕,看着台下群情激愤(悲愤)的社畜鬼魂们。
他面具后的眉头似乎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墨瞳里,映着屏幕上最后那行刺目的血字,以及定格画面角落里,我那张疲惫到麻木却还带着一丝倔强的脸。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只是下意识地,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那本厚重生死簿坚硬的皮质封面边缘。
一下,又一下。
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然后,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角度(除了某个眼尖的、镜头感极强的摄像鬼),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捏住了生死簿封面内侧一页空白的、质地坚韧的纸角。
极其轻微地,向内,折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锐角。
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被触动了心绪的下意识动作。
那个眼尖的摄像鬼,忠实地将这个微小的动作,捕捉进了它冒着绿光的镜头里。
后台监控室内,一个穿着绣金边玄色便服、翘着二郎腿、正抓着一把油炸鬼手零食看得津津有味的身影(阎王爷),猛地一拍大腿,指着监控屏幕上那个被放大特写的、生死簿封面内侧的小小折角,兴奋得唾沫星子横飞,声音穿透了隔音效果极差的门板,隐约传到了前台:“快!
给特写!
放大!
再放大!
看见没?!
判官他!
书角!
折了!!!”
“弹幕!
给本王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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