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阳光变得很薄,像张被晒脆的宣纸,铺在教学楼的走廊上。
我抱着一摞作业本往办公室走时,第三次在楼梯转角看见凌雨柔。
她正蹲在地上捡散落的粉笔头,校服裙摆沾了片枯黄的银杏叶,像枚不小心夹进去的书签。
“要帮忙吗?”
话出口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她抬头的瞬间,阳光刚好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影,像沾了金粉的蝶翅。
“不用啦,马上就好。”
她把粉笔头往粉笔盒里塞,指尖被白色的粉末染得发灰。
最底下那支断成两截的白色粉笔,被她小心翼翼地放进盒角,像在收藏什么碎掉的秘密。
我站在原地,怀里的作业本硌着肋骨,有点发疼。
她的马尾辫垂在膝盖上,发梢扫过沾着粉笔灰的手背,留下道浅浅的白痕。
上周物理课她画的那个对勾,还夹在我的草稿本里,被纸页压得平平整整,边角却悄悄卷了起来。
“秦景珩?”
她突然抬头,粉笔盒往旁边歪了歪,几根粉笔滚出来,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
“你抱这么多作业,是课代表吗?”
“嗯,数学的。”
我把作业本往怀里拢了拢,看见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有个熟悉的歪脸笑——是凌雨柔的作业本,红笔写的“优”旁边,她又画了个哭脸,大概是觉得老师给的分数太高。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耳尖红了,赶紧把滚远的粉笔捡回来:“那我不耽误你了。”
起身时,裙摆上的银杏叶掉下来,落在我的皮鞋尖前,叶脉清晰得像张没写完的草稿。
我踢了踢那片叶子,看着它在楼梯上打了个滚,停在她的帆布鞋边。
她弯腰去捡时,马尾辫扫过我的校服袖口,带起一阵粉笔灰的味道,混着她发间淡淡的洗衣粉香,像杯加了糖的白开水,清清淡淡的,却在舌尖留了点甜。
上午的数学课要分组讨论,老师刚说完“自由组队”,林浩就一把拽住凌雨柔的胳膊:“跟我一组,我知道你不会那道数列题。”
她想挣开,手指却不小心碰到林浩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我跟秦景珩一组。”
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教室的喧闹都顿了半秒。
我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滚到她的椅子底下。
她弯腰去捡时,我们的头发差点碰到一起,我看见她耳后有颗小小的痣,像粒没擦干净的墨点。
“喏。”
她把笔递过来,指尖沾着的粉笔灰蹭在笔杆上,留下道白痕。
我接过来时,故意用指腹蹭了蹭那道白,像在触摸什么不敢碰的东西。
分组讨论的桌子拼在一起,她坐在我对面,练习册摊在中间,红笔圈住的数列题旁边,画了七个哭脸,排成一串,像串没穿起来的泪珠。
林浩在隔壁组频频往这边看,眼神像根没削尖的铅笔,钝钝地戳过来。
“这道题的递推公式,”她的指尖点在题目的括号里,指甲盖边缘有点泛白,“我总觉得哪里错了。”
我盯着她的指尖看了会儿,才发现她的指甲修剪得比开学时短了些,大概是总用指甲盖划草稿纸,磨得有点疼。
“把n换成n-1试试。”
我的声音很轻,怕惊飞什么似的,指尖在草稿纸背面飞快地写着步骤,铅笔芯断了两次。
她的睫毛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在练习册上投下片小阴影。
“哦……对哦。”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窗外落叶擦过走廊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支没谱的曲子。
我突然想起上周下雨天,她跑过操场时,校服后背洇出的深色水痕,形状像片被打湿的银杏叶。
那天我没敢把黑伞递出去,只是看着她的碎花伞在雨里颠,像只慌慌张张的小鹿,首到伞尖的水珠落进巷口的水洼,溅起的涟漪打湿了我的鞋边。
“你草稿纸背面总写些什么?”
她突然抬头,笔尖悬在半空,墨点落在“n=1”的旁边,晕开个小小的黑圈。
“上次物理课,我好像看见……没什么。”
我赶紧把草稿纸翻过去,背面是昨晚写的数列变式题,步骤旁边画了只完整的小熊,耳朵圆圆的,正对着她的练习册。
她的目光在纸页上停了两秒,突然笑了,嘴角弯出个浅浅的弧,像被阳光晒化的糖。
“你的小熊画得比我的哭脸好看。”
她说着,笔尖在自己的练习册上画了只缺耳朵的小熊,就在那串哭脸旁边,像在给它们找个伴。
我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像被谁拨错了的琴弦。
窗外的风卷着片银杏叶撞在玻璃上,发出啪嗒的响,惊得林浩那边传来阵哄笑——大概是看见我们在画小熊,没在讨论题目。
凌雨柔赶紧用课本盖住练习册,脸颊红得像被夕阳烤过的银杏叶。
“快做题吧。”
她的声音很轻,笔尖在纸上蹭出的沙沙声,却比刚才响了些,像在掩饰什么没说出口的慌乱。
讨论结束时,她的练习册上多了只完整的小熊,是我趁她低头算题时偷偷画的,耳朵旁边还加了个小小的对勾,和物理课那张草稿纸上的一模一样。
她合上书时,手指在封面停顿了半秒,然后抱着练习册跑回座位,马尾辫甩在椅背上,带起一阵粉笔灰的味道。
下午大扫除,老师让男生擦窗户,女生扫地。
我踩着窗台往外够时,看见凌雨柔正蹲在教室后排,用扫帚尖挑着片银杏叶。
叶子卡在课桌腿缝里,她挑了半天没挑出来,急得皱起眉,像在解一道解不出的题。
周延拍着我的肩膀笑:“看什么呢?
魂都飞了。”
我把抹布往玻璃上按,水花溅在脸上,有点凉。
凌雨柔终于挑出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语文书里,书页翻开的位置,露出半张速写——画的是个男生的背影,站在香樟树下,校服外套搭在肩上,像极了上周我等她开锁时的样子。
玻璃被擦得发亮,映出她低头看书的样子,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片温柔的阴影。
我突然想起今早她放在粉笔盒角的那半截粉笔,或许不是碎掉的秘密,是想拼起来的什么东西。
放学时,凌雨柔的自行车又被挡住了,这次是辆黑色的山地车,车把上挂着个眼熟的篮球——是林浩的。
她踮着脚够自己的车座,手指在车座底下摸了摸,掏出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大概是早上塞进去的。
“又被挡住了?”
我走过去时,她正用胳膊肘顶那辆山地车,脸憋得通红。
那颗糖从她口袋里滑出来,落在地上,玻璃纸在夕阳下闪了闪,像颗没发光的星星。
“嗯,推不动。”
她的手指绞着校服衣角,指尖沾着点泥土,大概是刚才扫地时蹭的。
我把山地车往旁边挪了挪,车链发出咔嗒的响,惊得她往后退了半步,撞在自己的车座上。
“谢谢。”
她捡起那颗糖,玻璃纸被踩皱了,露出里面粉色的糖衣。
“这个给你吧,草莓味的。”
我接过糖时,指尖碰到她的指腹,比上次借橡皮时暖了些,像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
“不用,你吃吧。”
把糖递回去时,玻璃纸在她手心里转了个圈,她突然笑了,眼睛弯成两个月牙:“那我下次请你喝汽水。”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扫过我的鞋尖,留下道暖烘烘的痕。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草稿本,里面夹着的对勾和今天画的小熊,被纸页压得紧紧的,边角却卷得更厉害了,像片被风吹皱的银杏叶。
走到巷口时,她突然回头:“秦景珩,你喜欢草莓味吗?”
我愣了愣,看着她手里的糖纸在风里飘,像只粉色的蝴蝶。
“嗯。”
我说。
她挥了挥手,跑进巷子里,马尾辫甩动的弧度,和上周雨里的碎花伞一模一样。
那颗草莓糖最终还是被我塞进了书包,和草稿本放在一起,玻璃纸硌着纸页,像句没说出口的话,藏在落叶的褶皱里,悄悄发了芽。
晚自习的草稿纸上,我第一次没写解题步骤,只画了片银杏叶,叶尖上站着两只小熊,一只缺了耳朵,一只耳朵圆圆的,正对着彼此笑。
窗外的蝉鸣早就停了,只有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发出轻轻的响,像在数纸上的笔画,一笔,又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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