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雨来得很突然,早读课刚开始,窗外的蝉鸣就被噼啪的雨声砸断了。
我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发呆,笔尖在草稿纸边缘划了道浅沟——第三行的“凌”字刚写了一半,被周延的胳膊肘撞得歪成了波浪。
“看什么呢?”
他凑过来,鼻息喷在我的耳廓上,“雨柔又在画哭脸了。”
我猛地把草稿纸翻过去,背面是昨晚写的函数题步骤,字迹被我刻意写得很轻,像怕被谁看见。
斜前方的凌雨柔果然正对着练习册皱眉,右手食指在纸页上戳着,红笔圈住的解析几何题旁边,己经有了个新的哭脸,眼泪比上次多画了三道,几乎要漫到页边。
她的同桌林浩正用课本挡着嘴说话,手指在她的练习册封面上敲着,节奏和我昨晚心跳的频率莫名重合。
凌雨柔把练习册往回拽了拽,林浩却得寸进尺地伸手去抢,两人的胳膊肘撞在一起,发出很轻的咚声。
我的笔尖在草稿纸正面戳出个洞,洞眼越来越大,最后把半张纸都戳透了。
雨还在猛下,玻璃上的水痕汇成小溪,把凌雨柔的影子泡得发皱,像张被打湿的速写。
第一节数学课,老师让同桌互讲错题。
林浩抢过凌雨柔的练习册,指着那个哭脸笑:“这题都不会?
笨死了。”
她伸手去抢,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前排同学回头看。
“我会做,只是想再算一遍。”
她的声音有点急,耳尖红得像被雨水泡过的樱桃。
我盯着自己的草稿纸,上面抄着同一道题的三种解法,步骤写得比课本还工整——昨晚对着台灯写了整整西十分钟,铅笔芯断了三次。
林浩讲题时故意把胳膊肘往她那边拐,几乎要碰到她的校服袖子。
凌雨柔往旁边挪了挪,椅子又发出吱呀的呻吟,目光越过林浩的肩膀,刚好落在我的草稿纸上。
我赶紧用胳膊肘把草稿纸盖住,指尖触到纸页上凹凸的字迹,烫得像握着块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她的目光很快收了回去,低头盯着自己的练习册,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片浅影,像沾了雨的蝶翅。
下课铃响时,雨势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丝。
走廊里挤满了看雨的人,凌雨柔站在窗边,手指戳着玻璃上的水痕,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
林浩拿着把蓝色的伞凑过去:“放学我送你?”
她摇摇头,说:“我带伞了。”
我摸了摸书包侧袋里的伞,黑色的,是去年生日妈妈买的,太大,总显得我背它像扛着面旗子。
凌雨柔的伞大概很小,我想,或许是碎花的,像她笔帽上的小熊一样软乎乎的。
午休时雨停了,操场的水洼里映着云的影子。
凌雨柔抱着本速写本站在跑道边,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动着。
我假装系鞋带,蹲在香樟树下看她——她画的是跑道旁的排水沟,雨水正顺着沟沿往下淌,在纸上洇出片淡淡的蓝。
“秦景珩?”
她突然转过身,速写本往身后藏了藏,“你也来散步?”
我站起来时,膝盖磕在树桩上,发出闷响。
她的目光落在我发红的膝盖上,嘴角弯了弯,像在憋笑。
“嗯。”
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进水洼,把云的影子砸得粉碎。
她的速写本边缘露出半张画,画的是只缺了耳朵的小熊,旁边写着行小字:“今天的雨有点凉。”
上课铃像块湿抹布,闷闷地擦过操场。
凌雨柔跑回教学楼时,速写本从怀里滑出来,我伸手接住,指尖碰到她的手背,比早上的玻璃还凉。
她抢过本子跑远了,发梢的水珠甩在我手背上,像颗没来得及擦的泪。
下午的物理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受力分析,粉笔灰混着雨后的潮气落下来,呛得人嗓子发痒。
凌雨柔的笔在草稿纸上停了很久,最后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我数着她叹气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在她叹第西次时,我把写满步骤的草稿纸往她那边推了推。
这次她没回头,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纸边,像在确认什么。
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吹得草稿纸簌簌响,她赶紧用课本压住,红笔在我的步骤旁画了个小小的对勾,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个笑脸——比练习册上的端正些,嘴角向上弯出个好看的弧度。
放学时,天又阴了下来。
凌雨柔在车棚里找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被别人的车挡住了。
她踮着脚够车把,校服后背的褶皱里卡着片银杏叶,是中午在操场沾的。
“我帮你。”
我把自己的车往外挪了挪,她的车铃突然响了,叮铃叮铃,像在笑。
她的车座上积了层薄灰,我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想擦,又觉得太刻意,把纸巾捏成了团。
“谢谢。”
她推着车走出车棚时,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是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响。
我撑开黑伞跟在后面,伞沿刚好遮住她的背影,她的碎花伞果然很小,伞面上的向日葵被雨水打得蔫蔫的。
走到巷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你的伞太大了。”
我“嗯”了一声,看着她的伞尖往下滴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的马尾辫沾了雨,发梢贴在颈后,像条湿漉漉的小鱼。
“明天可能还会下雨。”
她说着,往巷子里退了两步,伞沿的水珠落在她的校服领口,洇出个深色的圆点。
我想说“我可以送你”,话到嘴边却变成:“嗯,记得带伞。”
她笑了笑,转身跑进雨里,碎花伞在巷子里一颠一颠的,像朵被风吹跑的向日葵。
我站在原地,黑伞遮住了大半个天空,手里的纸团被雨水泡得发软,里面裹着那张画着对勾的草稿纸。
回到家时,裤脚己经湿透了。
我把草稿纸摊在书桌上,凌雨柔画的笑脸被雨水洇得发蓝,像块融化的水果糖。
台灯的光落在纸上,把“凌雨柔”三个字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那些解题步骤里,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
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敲着玻璃,像在数草稿纸上的笔画。
我找出那张完整的小熊贴纸,小心翼翼地贴在草稿本的封面上,缺耳的小熊旁边,终于有了只耳朵圆圆的伙伴。
明天的数学课,或许可以借她半块橡皮。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按了下去,像按住草稿纸背面那个没写完的“喜”字——笔画太满,怕一不小心就溢出来,淋湿了这个湿漉漉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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