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夏末最后一点黏腻的热,撞在教学楼的玻璃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我把自行车往香樟树干上靠时,车链咔嗒响了一声,惊飞了几片蜷曲的枯叶。
树影里第三次晃过那个女生的影子——她站在公告栏前,怀里的练习册摞得太高,几乎挡住了半张脸。
马尾辫垂在右肩,发梢沾着片细碎的樟树叶,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
公告栏的红榜被阳光晒得发亮,她的手指在第三行停顿了一下,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点淡淡的粉。
“高一(3)班,凌雨柔。”
她的声音很轻,像被风揉过的棉花,尾音刚落,就轻轻“啊”了一声。
转身时怀里的练习册没抱稳,最上面那本滑下来,擦着我的车把摔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闷响。
我蹲下去捡的时候,看见封面上用荧光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加油”,旁边画了个笑脸——眼睛是两个不对称的圈,嘴角歪向一边,像被谁用橡皮蹭过。
她也跟着蹲下来,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铅笔,笔帽上的小熊贴纸缺了只耳朵,露出里面灰白的塑料壳。
“对不起对不起!”
她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滑下来,遮住了左眼。
阳光穿过香樟叶的缝隙,在她鼻尖投下一点金斑,像粒没来得及擦的粉笔灰。
我把练习册递过去,指尖碰到她的手指,比矿泉水瓶壁还凉。
“秦景珩?”
她突然念出红榜上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我的名字就在她斜上方两格,黑色的宋体字被阳光照得有些模糊。
她的耳朵尖红了,慌忙把练习册往怀里拢了拢,转身往教学楼走,马尾辫甩在背后,像面小小的旗子。
走进教室时,粉笔灰的味道混着旧书本的霉味扑面而来。
靠窗第三排的位置空着,我把书包往桌上一放,木桌发出吱呀的呻吟。
后桌的男生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的椅背:“新生?
秦景珩是吧,我叫周延。”
我“嗯”了一声,他又说:“看你自行车挺酷,哪买的?”
我没接话,目光越过前排的椅背,落在走廊里。
凌雨柔正站在教室后门,抱着练习册犹豫着,像只找不到树洞的松鼠。
周延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吹了声轻哨:“那是凌雨柔,听说中考数学满分,厉害吧?”
她似乎听见了,脚步顿了顿,抱着练习册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我赶紧转回头,假装翻书包里的课本,指尖却在摸到冰凉的金属笔盒时,想起她笔帽上那只缺了耳朵的小熊。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还没响,蝉鸣从窗外的老槐树上涌进来,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凌雨柔最终坐在了斜前方的位置,隔着两条过道,刚好在我的余光里。
她把练习册一本本往桌肚里塞,动作很慢,像是在数书页的边角。
最后放进去的是那本写着“加油”的数学必修一,封面朝上,那只歪脸笑刚好对着我。
数学课的铃声像把钝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蝉鸣。
老师在黑板上写函数图像时,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讲台边缘积成一小堆。
我转着笔听了会儿,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点,抬眼时正对上凌雨柔的后脑勺——她的马尾辫扎得不算紧,有几根碎发垂在颈后,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扫着衣领。
她的数学练习册摊在桌上,翻到函数性质那一页,红笔圈住的错题旁边,己经有了个新的哭脸。
比封面上的那个更潦草,眼泪画成了两条歪歪扭扭的线,几乎要蹭到旁边的例题。
我盯着那个哭脸看了会儿,突然发现她的指尖在桌沿上轻轻敲着,笃、笃、笃,节奏和窗外蝉鸣的频率莫名重合。
下课铃响时,周延抢过我的草稿纸折纸飞机,被我一把夺了回来。
纸页边缘己经被我无意识地卷成了波浪,背面有几道深痕——是刚才盯着她的错题时,笔尖用力太猛戳出来的。
凌雨柔在收拾练习册,我看见她把那本数学书放进桌肚时,特意把封面朝里转了转,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那个歪脸笑。
走廊里很快挤满了人,喧闹声漫过窗台。
我靠在栏杆上假装看操场,眼角的余光却追着凌雨柔的影子——她站在饮水机旁接水,手指捏着纸杯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有点发白。
有个男生跑过撞了她一下,水洒在她的校服袖口,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圆斑。
她没说话,只是拿出纸巾慢慢擦着,眉头皱了皱,又很快舒展开。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巾,包装纸被攥得发皱,最终还是没走过去。
等她端着空纸杯转身时,我赶紧把目光转回操场,看几个男生在篮球架下投篮,篮球砸在篮板上的声音,和刚才她敲桌沿的节奏慢慢重合。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蝉鸣突然变得响亮起来,像是要把整个教室都掀翻。
我数着凌雨柔转笔的圈数,一圈、两圈、三圈……她的笔突然停住,笔尖悬在草稿纸上半寸的地方,手指关节泛白。
那道解析几何题确实难,我昨晚做了半张草稿纸才解出来。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右手食指在题目的图上画着辅助线,画了擦,擦了又画,最后在空白处画了个比早上更大的哭脸,这次连嘴巴都撇成了向下的弧线。
我从笔袋里抽出支新的演算纸,翻到背面开始写解题步骤。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在蝉鸣里几乎听不见。
写辅助线作法时,我特意放慢了速度,想起她袖口那片深色的水痕——早上没擦干,现在大概己经变成了浅灰色的印子。
窗外的蝉突然停了声,教室里只剩下翻书和笔尖摩擦的声音。
我把写满步骤的草稿纸往旁边推了推,刚好能让她抬眼时看见。
凌雨柔却在这时突然转过身,手里举着块橡皮:“同学,能借我块橡皮吗?”
她的声音比早上更轻,带着点不好意思的颤音。
我赶紧把草稿纸往回抽,纸页边缘扫过桌角,发出很轻的声响。
她的目光落在我慌乱的手上,又很快移开,耳朵尖红得像被夕阳烫过。
“喏。”
我从笔袋里摸出块新橡皮递过去,包装纸还没拆。
她接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指腹,像块冰轻轻擦过皮肤,留下一点发麻的凉意。
“谢谢。”
她转回去时,马尾辫扫过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带起一阵很淡的洗衣粉香味。
我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会儿,才发现刚才写解题步骤时,笔尖戳破了纸页,在背面留下个小小的洞,像颗没说出口的句号。
放学的铃声终于扯开嗓子,凌雨柔收拾书包的动作很快,却在走到教室门口时停住了。
她回头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在我桌上的草稿纸停顿了半秒,然后抱着书包跑了出去,马尾辫在走廊里甩出个浅浅的弧度。
我抓起那张写满步骤的草稿纸追出去时,她己经走到了香樟树下。
周延从后面拍我的肩膀:“去打球啊?”
我把草稿纸塞进裤袋,纸边硌着大腿,像块小小的烙铁。
凌雨柔正在解自行车锁,手指在锁孔里转了半天也没打开。
她蹲下去检查锁芯,马尾辫垂在地上,沾了片樟树叶——和早上发梢那片很像。
我放慢脚步走过去,假装系鞋带,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卡住了?”
我站起来时,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
弯腰捡钥匙时,我们的头差点撞到一起,她的发香混着樟树的味道飘过来,很轻,却像蝉鸣一样钻进心里。
“嗯,好像锈住了。”
她的手指捏着钥匙,指尖泛白。
我接过钥匙往锁孔里插,果然卡得很紧,转了半圈就动不了。
“往锁芯里倒点铅笔灰试试。”
我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铅笔,削了点铅屑进去,钥匙果然顺利转开了。
“谢谢你。”
她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和我的影子在地面上轻轻碰了碰。
我跟在后面,看着她的校服裙摆被风掀起个小角,露出里面浅色的袜子,脚踝很细。
走到校门口的岔路,她突然停下脚步:“我往这边走。”
手指着右边的巷子,巷口有棵老槐树,蝉鸣还在继续。
“嗯。”
我点点头,看着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巷子,马尾辫上的樟树叶终于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打了个滚。
周延骑车从后面追上来,车铃叮铃响:“看什么呢?
魂都丢了。”
我摇摇头,跨上自行车往反方向骑,裤袋里的草稿纸被风掀起一角,背面的解题步骤在夕阳下泛着白,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路过文具店时,我停下来买了本新的演算纸,封面是浅蓝色的,和凌雨柔校服裙摆的颜色很像。
还买了张贴纸,上面有只完整的小熊,耳朵圆圆的,没有缺角。
回家的路上,蝉鸣又响亮起来,在树冠上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我摸出那张被揉皱的草稿纸,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解题步骤的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却还是能看清最后一行——我写了个小小的笑脸,比凌雨柔画的那个端正些,嘴角向上弯出个浅浅的弧度,像被蝉鸣托起来的月亮。
夜风慢慢凉了,吹得香樟叶沙沙响。
我把草稿纸折成小方块,放进书包最里层,和那张贴纸放在一起。
明天的数学课,或许可以假装不经意地,把这张纸落在她的桌角。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按了下去。
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蹬着自行车加快了速度,身后的蝉鸣渐渐远了,却在心里留下个软软的弧度,迟迟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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