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黛玉的咳嗽又重了。
这日她蜷在榻上,听紫鹃读《牡丹亭》,读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忽然一阵气喘——这句子太像她自己,开得再盛,也逃不过“断井颓垣”的结局。
“姑娘慢点。”
紫鹃忙递过参茶,却见帘外闪过个身影——孙云背着个竹篓,浑身沾着草屑闯进来,竹篓里的野果滚出来好几个,“你看我带了什么?”
篓子里是些红得发亮的野山楂,还有几株带着露水的草药,叶片上还沾着泥土。
少年拿起颗山楂凑到黛玉唇边:“这是山里的山楂,酸溜溜的,治咳嗽。
比那燕窝管用,还不用听薛姨妈说‘这玩意儿贵,得省着吃’。”
黛玉偏过头:“谁要吃你的脏东西。”
话虽这么说,却没躲开——他手虽糙,却把山楂擦得干干净净。
“脏?”
少年在衣角擦了擦山楂,“比那姓薛的送来的燕窝干净。”
他昨日在后山听见袭人跟麝月说,宝钗那燕窝是用府里的月钱买的,偏要说是自己家的,还让袭人别往外说。
“不许胡说。”
黛玉咬了口山楂,酸得眯起眼,却觉得胸口顺了些——这酸劲首透肺腑,比燕窝实在多了。
“宝姐姐也是好意。”
“好意?”
少年坐到榻边,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像在戳山里的野桃子,“上次她送你的那碗冰糖雪梨,里掺了川贝,你吃了夜里咳得更凶,忘了?
我鼻子灵,早闻出那川贝是陈的,放了三年,药性都变了。”
黛玉心里一动,却别过脸:“你懂什么药理。”
其实她也觉得奇怪,那晚咳得比往常厉害,只是不愿往坏处想。
少年却从篓子里拿出草药,用石头碾成末——那石头是他从假山后捡的,被他磨得光溜溜的。
“这是俺老孙——我家传的方子,治咳嗽比什么都灵。”
他本想说是从太上老君那里偷学的,又咽了回去,“我娘说,治咳嗽得用野菊花和枇杷叶,加两颗山里的蜜枣,比那些金贵药管用。”
正捣着药,宝玉来了。
见孙云在黛玉榻边忙前忙后,眉头皱了皱:“林妹妹刚睡下,孙小哥还是回避些好,男女授受不亲。”
“她还没喝药。”
少年把药末倒进碗里,兑了些温水,“你若真心疼她,就该去查查那川贝是谁送的。
上次我看见周瑞家的去药材铺,买的就是陈川贝,说是‘便宜,反正林姑娘也尝不出来’。”
宝玉一愣:“川贝怎么了?
陈的也能入药吧?”
“呆子。”
黛玉在榻上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别听他胡言。
宝二爷还是去看看宝姐姐吧,前日她说新制了胭脂,想让你瞧瞧颜色呢——听说那胭脂里加了珍珠粉,是她哥哥从江南带来的,金贵着呢。”
宝玉被她说得脸一红,讪讪地走了。
少年望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这小子看着精明,倒比八戒还蠢。”
“八戒是谁?”
黛玉好奇地问——这名字听着就像个呆子。
“一个呆子,总被妖精骗。”
少年舀起药汁,吹了吹,“快喝,凉了就没用了。”
黛玉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药,皱紧眉头:“苦不苦?”
“不苦。”
少年从怀里摸出颗糖,油纸包着,还带着体温,“喝了给你糖吃。
这是我用野蜂蜜做的,比府里的桂花糖甜。”
药汁入喉时,黛玉还是忍不住皱紧了脸——虽不苦,却有股青草味。
但她没像往常那样吐出来,小口小口地咽了。
少年见她乖乖喝了,把糖塞进她嘴里——是桂花味的,甜丝丝的,刚好压过药味。
“你这方子倒真有用。”
过了半晌,黛玉的咳嗽轻了些,“比太医开的强。
太医开的药,苦得像黄连,还不管用。”
“那是自然。”
少年得意地翘了翘嘴角,像只偷到桃的猴子,“也不看是谁的方子。
当年我师父咳嗽,都是我去山里采药。”
正说着,宝钗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腕上的金镯子又叮当作响:“林妹妹好些了吗?
我让厨房炖了冰糖燕窝,加了新采的莲子。”
黛玉刚压下去的咳嗽又犯了,捂着胸口道:“劳宝姐姐费心,只是我刚喝了药,怕是吃不下。”
她这话说得坦诚,眼底却掠过一丝戒备——方才孙云的话,像根细刺扎在心上。
宝钗把锦盒放在桌上,眼波扫过桌边的药碗,那碗底还沉着些草药渣,看着粗陋得很。
她掩唇轻笑:“妹妹这药看着粗陋得很,若是吃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不如让我拿去给太医看看?
若是药性相冲,可就糟了。”
“不必。”
少年突然挡在榻前,金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层铠甲。
“我这药比金子还金贵,是山里老神仙传的方子,怕你碰坏了。
再说,太医看了也未必认得——他们只认得药房里的当归黄芪,哪见过这野山珍?”
宝钗脸色微变,指尖攥紧了帕子:“哥哥说笑了。
我也是为林妹妹好。”
“谁跟你说笑?”
少年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宝钗完全挡住,像座山似的压过来。
“前日你送的川贝是三年前的陈货,放得都发潮了,还好意思拿出来?
若不是看在小娘子面子上,俺老孙早把你那破燕窝扔到沁芳闸里喂鱼了!”
宝钗踉跄着后退一步,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帕角沾了点药渣。
她眼圈一红,声音都带了颤:“你……你血口喷人!
那川贝是我托人从江南带来的,怎么会是陈货?”
“夯货!”
黛玉突然坐起来,声音虽弱却带着威严,“不许对宝姐姐无礼!”
转头又对宝钗道,“宝姐姐莫怪,他是山野来的,不懂规矩,说话首来首去的,您别往心里去。”
宝钗咬着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林妹妹心里不待见我,罢了,我走便是。”
说罢提着锦盒匆匆离去,裙角扫过门槛时,差点绊倒——这还是她头一次在荣国府里这样失态。
待宝钗走远,黛玉才瞪向少年:“你闯祸了!
宝姐姐回去定会告诉薛姨妈,到时候老太太问起来,我可不管你。”
话虽硬,指尖却悄悄替他掸了掸肩上的草屑。
“怕什么?”
少年坐到榻边,替她掖了掖被角,被角上绣着朵小小的兰花,是黛玉自己绣的。
“她若敢胡说,我就把她偷换你药方的事说出去。”
黛玉猛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偷换药方?”
“前日我在后山摘山楂,听见她和莺儿在竹林里说话。”
少年捡起颗滚落的野山楂,在手里抛着玩,“她说你身子太弱,若不调理,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还说要给你用些‘温和’的药,让你总想着她的好,离宝玉远些。”
黛玉只觉得浑身发冷,攥着被角的手微微颤抖。
原来那些若有若无的不适并非错觉——宝钗送的燕窝总带着点怪味,川贝炖雪梨喝了夜里更咳,甚至有次喝了她给的安神汤,竟昏昏沉沉睡了一天。
从前只当是自己多心,如今想来,全是算计。
“别怕。”
少年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山野的阳光味。
“有俺老孙在,没人能欺负你。
以后她送的东西,你别碰,我去给你采野果、挖草药,保准比她的燕窝管用。”
那晚,黛玉睡得格外安稳。
梦里没有宝钗的笑脸,没有宝玉的犹豫,只有一片开满桃花的山野。
少年牵着她的手,金箍在风里叮当作响,像串最清亮的铃铛。
她跑累了,他就爬上桃树摘最大最红的桃子给她,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淌,甜得像蜜。
第二天一早,紫鹃进来伺候时,见黛玉鬓边的发丝都顺顺的,眼下也没了往日的青黑,忍不住笑道:“姑娘昨夜睡得好?
我听着都没咳嗽。”
黛玉摸了摸枕边,那里放着颗莹白的珠子——是孙云今早从竹篓里翻出来的,说是在后山溪涧里捡的,能安神。
“许是那药真管用。”
她轻声道,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窗外,少年正蹲在院子里晒草药,阳光洒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
他时不时往窗内望一眼,见黛玉醒了,忙拿起颗晒红的山楂,隔着窗棂递过来,像只邀功的小狗。
黛玉接过山楂,咬了一口。
酸意漫开来时,她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或许没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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