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浩杰。
十五岁,活得像条在阴沟里刨食的野狗。
这座灰扑扑的老工业城市,边缘地带像个巨大的、生了锈的疮疤。
我住在其中一块烂肉里——一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顶层角落。
巴掌大的单间,除了西面掉渣的墙皮和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床板,就剩下我这条贱命,以及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债。
我那赌鬼爹欠下巨款后人间蒸发,没多久,我妈也被那无底洞似的绝望拖垮了身体,最终撒手人寰。
留给我这个半大孩子的,只有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和房东三天两头的催命符。
讨债的人叫“黄毛”和“刀疤脸”,是这片地界上让人闻风丧胆的瘟神。
他们像附骨之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踹开那扇薄得像纸皮的门,用拳头和棍棒告诉我什么叫“父债子偿”。
我像惊弓之鸟,打零工都得挑最脏最累、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领了钱就赶紧藏起来,一分一厘都得掰碎了算计,生怕被他们堵个正着。
眼神里的疲惫和冷漠,是我给自己套上的硬壳,里面裹着的,是早被生活磨得千疮百孔的、一点就着的恐惧。
我害怕牵连任何人,更害怕这层硬壳碎裂,露出里面那个不堪一击的软弱灵魂。
这天,腊月里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人脸生疼。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大雪。
我攥着刚结算的、还带着油污和汗味的几张零票,脚步匆匆地走向街角那家唯一能给我一点暖意的包子铺——周姐的铺子。
肚子饿得绞着疼,这点钱,也只够买两个最便宜的酸菜包。
蒸笼揭开,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面食的香气扑面而来,短暂地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周姐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脸上总带着点愁苦的皱纹,但眼神还算和善。
她麻利地给我装了包子,递过来时,手指不经意地多塞了一个小小的、有点破皮的菜包进来。
“拿着,天冷。”
她声音不高,眼神飞快地瞟了眼西周,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施舍意味。
我喉咙发紧,低低“嗯”了一声,没敢看她的眼睛。
这份微末的温暖,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提醒着我的狼狈,也让我不敢承受更多。
我知道,周姐也不容易,这点“额外”,己经是她能给予的极限。
就在我接过包子,准备转身离开这个短暂避风港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了包子铺侧面堆放废弃纸箱和潲水桶的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小团灰扑扑的东西。
起初以为是垃圾,或者冻僵的野猫。
但那东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如同幼兽般的气音。
鬼使神差地,我的脚步顿住了。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知道我不该看,不该管,任何一点多余的牵扯都可能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那双藏在硬壳深处的眼睛,却像被钉住了一样,无法从那团灰影上移开。
我捏紧了手里温热的包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寒气顺着裤腿往上钻,冻得我小腿发麻。
内心激烈地挣扎着:走!
快走!
陈浩杰,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你是个被债主追杀的累赘!
任何靠近你的人都会倒霉!
可我的脚,却像生了根。
最终,那点残存的、连我自己都唾弃的所谓“心软”,还是占了上风。
我咬着牙,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过去。
离得近了,那团东西的形状才清晰起来。
是一个人。
一个瘦小得不可思议的孩子。
头发像枯草般纠结在一起,沾满了污泥和不知名的秽物。
身上套着几件完全不合身、破烂肮脏的单衣,根本无法抵御这腊月的严寒。
裸露在外的脚踝和小腿冻得发紫发青,布满了冻疮和裂口。
她像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小猫,紧紧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努力把自己缩到最小,仿佛这样就能消失。
她似乎失去了知觉,又或许只是麻木了。
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白气,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我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
心里一片冰冷。
理智在疯狂叫嚣:走开!
她是麻烦,是大麻烦!
你救不了任何人!
就在这时,那孩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被我投下的阴影惊动。
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脏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小脸。
只有那双眼睛,在蓬乱枯发和污垢的掩盖下,猛地撞进我的视线。
空洞。
那是怎样的一种空洞啊。
像两口干涸绝望的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一丝属于孩童的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和茫然。
仿佛所有的希望、恐惧、痛苦,都己经被这无情的寒冬和残酷的现实彻底榨干、碾碎,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废墟。
然而,当她的目光对上我的那一刻——那双死寂的、空洞的眼睛深处,极其微弱地,极其短暂地,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像是灰烬里最后一点未熄的火星,带着一种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本能渴望。
这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求生本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冰冷坚硬的心房上。
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
攥着包子的手捏得更紧,几乎要把那点可怜的面食捏成碎末。
胸腔里那颗早己学会冷漠的心脏,此刻却不受控制地擂鼓般狂跳起来,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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