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的秘密(林国栋赵秀兰)热门小说阅读_全文免费阅读筒子楼里的秘密林国栋赵秀兰

夜，1979年秋末的夜，黑得如同浸透了浓墨。冷雨自铅灰色的天幕中倾泻，鞭子似的抽打着省城机械厂这片灰扑扑的家属区。筒子楼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在密集的雨帘里晕开，显得微弱又艰难。

三楼靠东那扇蒙着厚厚水汽的窗户里，突然爆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沉沉的雨幕：“浩浩！浩浩你怎么了？！”

屋内，十三岁的林静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从糊满旧报纸的墙边弹起，手中那本翻得卷了边的课本啪嗒一声掉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她扑到屋子中央那张宽大的双人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妈！浩浩抽了！”

床上，五岁的林浩小小的身体正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绷紧，又猛地松弛，再绷紧。他小小的脑袋歪向一侧，嘴唇可怕地泛出青紫色，牙齿死死地咬在一起，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豆大的汗珠混着口涎，顺着他苍白的小脸往下淌，浸湿了枕头上那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枕巾。

母亲赵秀兰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惨白如纸。她扑到床边，想掰开儿子的嘴，手指却被那紧咬的牙关撞得生疼。“浩浩！别咬舌头！”她嘶喊着，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掐儿子的人中，指甲深深陷进皮肤里。

“去找你爸！快！”赵秀兰猛地扭头冲林静吼，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林静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出家门，单薄的塑料凉鞋在湿漉漉的水泥走廊上发出急促又慌乱的啪嗒声，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筒子楼长长的走廊像一条幽暗的隧道，两侧紧闭的房门后隐约透出灯光和压低的人语，但无人探头。尽头公共厨房的水龙头在单调地滴着水。

“爸！爸！浩浩抽过去了！”林静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走廊里炸开，带着回音，撕心裂肺。

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堆满杂物的工具房里，昏黄的灯泡晃荡着。林国栋正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指沾满黑亮的机油，小心翼翼地在搪瓷脸盆里清洗着一个亮闪闪的金属零件。那是厂里进口设备上一个关键的小轴承，白天差点被一个新来的青工弄报废，他舍不得，偷偷带回来连夜修。听到女儿的哭喊，他浑身猛地一僵，手里的轴承“当啷”一声掉进盆底浑浊的肥皂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什么？！”林国栋霍地起身，高大的身躯撞得头顶摇晃的灯泡一阵乱晃，在他焦急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顾不上擦手，油腻的工装裤上蹭了机油也毫不在意，像一头发狂的牛，撞开工具房单薄的门板，几步就冲回了家。

屋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赵秀兰半跪在床上，徒劳地想把儿子蜷曲僵硬的身体扳直。林浩的抽搐似乎缓了一点点，但人依旧毫无意识，小小的身体间歇性地绷紧、放松，像一张被无形的手反复拉扯的弓。

“国栋！快！送医院！”赵秀兰抬头看见丈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抖得不成调。

林国栋冲到床边，粗重的呼吸喷在儿子滚烫的小脸上。他伸出那双沾着机油和肥皂沫的大手，想抱儿子，又怕弄伤他，手悬在半空微微发颤。目光扫过儿子紧闭的眼睛和青紫的嘴唇，林国栋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走！”他猛地吸了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沉得像闷雷。他一把扯下挂在门后那件洗得发硬、边缘磨得起毛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外套，胡乱裹在身上。赵秀兰已经用家里唯一一条稍厚些的旧毯子，把还在轻微抽动的林浩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林国栋一把抱起裹成襁褓的儿子，那轻飘飘的分量让他心头又是一阵锐痛。他抱着儿子转身就往外冲。

“妈！伞！”林静抓起门后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伞骨都弯了几根的油布伞，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筒子楼狭窄的楼梯陡峭而湿滑。林国栋抱着儿子，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跳，每一步都踏在积水的台阶上，溅起冰冷的水花。赵秀兰紧跟在丈夫身后，一只手死死抓着裹着儿子的毯子角，另一只手扶着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栏杆，脚步踉跄。林静在后面费力地撑开那把沉重的旧油布伞，试图遮住父母和弟弟，但风雨太大，伞面被吹得翻卷过去，冰冷的雨水立刻无情地泼了三人一身。

楼洞外，风裹着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林国栋那辆二八的永久牌自行车孤零零地立在墙根下，车座上已经积了一小洼水。他冲到车边，一脚踢开生锈的支架，把裹得严实的林浩小心地、几乎是塞进赵秀兰怀里。他飞快地脱下自己那件厚工装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儿子裹着的毯子外面，只露出一点毯子的边缘。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只穿着单薄汗衫的上身，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抱着！坐稳！”他低吼着，跨上自行车。赵秀兰抱着儿子侧身坐上冰冷的后座，紧紧贴着丈夫湿透的脊背，双臂死死环住怀里的孩子。林静也慌忙挤了上去，坐在母亲身后，瘦小的身体努力前倾，用尽全身力气把翻卷的油布伞往前撑，试图遮住父亲和弟弟的头。

林国栋猛地一蹬脚蹬，链条发出干涩的咔哒声。湿透的自行车轮胎碾过水洼，溅起浑浊的水浪。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脸上、脖颈上，顺着领口往里灌。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着他们。

他弓着背，像一张拉满的弓，用尽全身的力气蹬着车。车轮艰难地转动，碾过被雨水泡软、坑洼不平的路面，泥水飞溅。昏黄的路灯在风雨中摇曳，投下鬼魅般晃动、破碎的光影，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湿漉漉、反着幽光的水泥路。

“浩浩，别怕，爸在呢，爸在呢……”林国栋的声音混在风雨里，断断续续，嘶哑得厉害，不知是说给身后的儿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每一次蹬踏，大腿的肌肉都因寒冷和用力而酸痛颤抖。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用力眨掉，视线模糊一片，只凭着本能和对这条路烂熟于心的记忆，拼命向前。

车把在他冻得发僵的手里微微打滑。后座上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那是他全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