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骤停的瞬间，许沉听见肋骨被电击器敲出空洞的回响。
凌晨三点的办公室还亮着三盏灯，他趴在键盘上的右臂正以诡异的角度扭曲，指尖残留着冰镇可乐的黏腻。
视线像被打翻的墨水瓶，迅速晕染开大片黑色，只有显示器蓝光还在视网膜上烧出残影 —— 那是第 17 版项目策划案，红色批注密密麻麻爬满屏幕，像一群啃食尸体的蚂蚁。
“许经理，这个方案明早……” 实习生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突然碎成尖锐的鸣响。
许沉感觉自己正从高楼坠落，无数记忆碎片在风中翻卷。
母亲去年生日时发来的蛋糕照片，他到现在还没点开；大学毕业散伙饭上，赵磊把啤酒浇在他头上喊 “你迟早要累死在电脑前”；还有那个总坐在第三排靠窗位置的女生，她低头记笔记时，阳光会在睫毛上折出细碎的金芒……最后定格的画面，是苏沐的侧脸。
那是大二某个闷热的午后，她在图书馆用荧光笔标注《计算机网络》重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比空调外机的嗡鸣更清晰。
许沉假装翻书，余光里的她忽然抬手拢了拢碎发，耳后那颗小小的痣，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
这个念头刚浮现，窒息感猛地攥紧了喉咙。
彻底陷入黑暗前，他荒诞地想：原来人死的时候，最先记起的不是功成名就，而是十七岁没能说出口的暗恋。
……呛咳声把意识从深海里捞了上来。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像是吞过滚烫的铁球。
许沉费力地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呛人的粉笔灰味，混杂着旧书本的油墨香和劣质洗衣粉的柠檬味 —— 这味道熟悉得让他眼眶发酸。
嘈杂声从西面八方涌来，有人用笔杆敲着桌面哼《小苹果》，有人在后排争论昨晚的球赛，还有人把课本卷成筒状，在过道里追逐打闹。
阳光斜斜地切开空气，看得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沉浮，像被遗忘的星轨。
许沉的手指动了动，触到的是冰凉坚硬的塑料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 “考研必过”。
他猛地抬头，讲台上方的电子钟正跳动着红色数字：2015 年 4 月 12 日，14:03。
《数据结构》课本摊在面前，扉页上有他用蓝色水笔写的名字，字迹张扬得带着点稚气。
右上角还画了个简笔画小人，正对着 “二叉树” 三个字流泪，那是苏沐某次借他课本时的恶作剧。
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濒死前的绞痛，而是鲜活的、带着钝重回响的震颤。
许沉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咔哒轻响，在喧闹的教室里毫不起眼。
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苏沐就坐在那里。
她正低头抄着黑板上的哈希表算法，笔尖在笔记本上移动的速度很快，偶尔会停下来咬着笔杆皱眉。
阳光穿过老式木框窗户，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像停栖着一排金色的蝶。
发尾有几缕调皮地垂在锁骨处，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许沉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描摹她的轮廓。
记忆里模糊的剪影突然变得清晰，她耳后那颗痣依然存在，此刻正被阳光镀上一层细绒般的光晕。
她穿了件浅灰色连帽衫，袖口松松地挽到小臂，露出的皓腕上戴着简单的银色细链 —— 那是他后来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里，反复回想却记不清细节的画面。
“喂，许沉，老师叫你呢！”
后桌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发什么呆，哈希冲突解决方法说了三种，你倒是答一个啊。”
许沉猛地回神，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讲台上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眉头皱成川字：“许沉同学，上课专心点！”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善意调侃。
苏沐似乎被惊动了，笔尖一顿，微微侧过头。
西目相对的瞬间，许沉感觉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揉碎的星光，带着一丝疑惑和关切。
阳光从她身后涌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柔和的金边，将那些关于 KPI、deadline、项目风险评估的冰冷记忆，全都隔绝在光晕之外。
有粉笔灰慢悠悠地飘落，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像一粒微小的雪。
苏沐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轻轻拂过眼睑。
许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震得肋骨发疼。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坠落，而是在上升。
从那个冰冷的、充满消毒水味的死亡现场，穿过漫长的黑暗隧道，重新落入了这个蝉鸣聒噪、粉笔灰飞扬的午后。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眼前的光。
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距离她的发梢还有几厘米时，却又猛地顿住。
这不是幻觉。
笔记本上新鲜的字迹，空气中浮动的淡淡栀子花香，窗外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还有苏沐眼中那真实可触的温度…… 所有的感官都在尖叫着同一个事实。
他回来了。
回到了 2015 年 4 月 12 日的《数据结构》课堂，回到了那个还能看见苏沐侧脸的年纪。
许沉低下头，看着自己年轻的手。
骨节分明，掌心没有长期握鼠标留下的薄茧，指甲缝里也没有洗不掉的咖啡渍。
他深吸一口气，粉笔灰的味道呛得他鼻尖发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原来人真的可以重生。
原来那些被辜负的时光，真的有机会重新来过。
苏沐己经转了回去，重新低下头记笔记，只是写字的速度慢了些，肩膀似乎也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
许沉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多年后，在同学聚会上听说她去了南方，成了一名优秀的算法工程师。
那时候他正被一个紧急项目缠住，连视频通话都只说了三分钟。
“叮铃铃 ——” 下课铃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刺破了教室的宁静。
许沉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周围的同学纷纷收拾东西，喧闹声再次涌来。
他看着苏沐合上笔记本，将笔放进笔袋，动作从容而优雅。
这一次，许沉没有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假装收拾书本，等她离开后才敢抬起头。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更加清醒。
当苏沐拿起书包转身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晰地响了起来：“苏沐。”
阳光依旧明媚，粉笔灰依旧在飞扬。
但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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