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薛县的青石板路时,项吉利忽然勒住缰绳。
城门口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嘴角的裂痕里还嵌着去年的枯草——和他记忆里楚宫门前的石狮一模一样。
“发什么愣?”
刘邦用马鞭捅了捅他的后腰,“再不走,秦兵的斥候该追上来了。”
项吉利低头看向马鞍前的虞婉儿。
姑娘缩在他怀里,半个身子被他的蓑衣裹着,乌发从蓑衣领口钻出来,沾了些路上的芦花。
昨夜在芒砀山扎营时,她发起高热,此刻脸色仍白得像宣纸上的淡墨,唯有被风吹红的耳尖透着点活气。
“抱紧些。”
他低声说,双腿轻夹马腹。
枣红马通人性,放慢了脚步往城南走,蹄铁敲在石板上的声音,像极了楚宫晨钟的余韵。
虞记布庄藏在条窄巷深处,门楣上的匾额被岁月磨得发亮,“虞记”二字却是新漆的,朱砂红得晃眼。
项吉利刚要叩门,门板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个独眼老仆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珠在他腰间的剑穗上停了停。
“虎头鞋。”
老仆哑着嗓子说。
虞婉儿从蓑衣里伸出手,掌心躺着只磨得发白的虎头鞋,鞋尖绣着的“吉”字己模糊不清。
这是项吉利小时候的物件,今早她高热未退时,攥在手里说什么也不肯放。
老仆的独眼里忽然滚下泪来,猛地推开大门:“小姐,您可回来了!”
布庄后堂比项吉利想象的阔气,紫檀木架上摆着的青铜爵,竟是楚庄王时期的形制。
虞婉儿刚被扶到软榻上,就挣扎着要起身,指着壁上悬挂的《沂水解甲图》:“外祖父呢?
他说会在这里等我。”
话音未落,内室的屏风忽然晃动,个穿藏青锦袍的老者踉跄着出来,须发皆白却腰杆笔挺,看见榻上的姑娘便跌坐在地:“婉儿!
我的乖囡!”
项吉利这才认出,老者正是三年前抱着典籍不肯出楚宫的太史令虞子期。
只是当年的乌发己成霜雪,左手空荡荡的袖管,在穿堂风里轻轻晃。
“外祖父!”
虞婉儿扑进老者怀里,滚烫的脸颊贴在他枯瘦的肩上,“您的手……碍事的东西,砍了干净。”
虞子期拍着外孙女的背笑,笑声里却裹着碎玻璃似的碴子,“当年秦兵追我到沂水,我宁可断手也没把户籍册交出去——吉利,你说老夫做得对吗?”
项吉利猛地跪地,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晚辈护姊不力,让阿姊落入秦兵之手,请老先生责罚!”
“起来。”
虞子期的独眼里闪过精光,忽然扯开锦袍前襟,露出左肋下道狰狞的伤疤,“当年我护不住你外祖母,躲在水缸里听着她被秦兵凌辱,比你现在痛十倍。”
他往项吉利手里塞了个青铜虎符,“这是当年你祖父与我换的信物,凭它可调动淮北旧部。”
虎符入手冰凉,项吉利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楚人的骨头是青铜铸的,碎了也响。”
刘邦不知何时凑到博古架前,正拿着个犀角杯把玩:“老先生活得滋润啊,这杯盏够买十个泗水亭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薛县诸侯云集,章邯的大军离此不过百里,你们还敢摆这排场?”
虞子期斜睨着他:“你就是刘季?”
他往案上抛了卷竹简,“这是你去年在芒砀山杀的那条白蛇,蛇胆被我做成了药,专治高热。”
刘邦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头嘿嘿笑:“老先生消息灵通。”
药汁煎好时,窗外忽然飘起雪来。
项吉利坐在榻边给虞婉儿喂药,汤匙碰到她干裂的唇瓣,溅出的药汁烫得他指尖发麻。
姑娘却乖得很,睁着水汽氤氲的眼望着他,忽然伸手碰了碰他下巴上的胡茬:“扎人。”
项吉利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转头去看虞子期,却见老者正和刘邦凑在地图前嘀咕,独眼里的光比案上的烛火还亮。
他这才发现,两人看的竟是从芒砀山带出来的户籍册,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标注着哪些人家藏着兵器,哪些壮丁能披甲。
“今晚三更,”虞子期忽然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城南粮仓有批秦军的粮草,我们去劫了它。”
刘邦往嘴里抛着杏仁:“就凭我们西个?”
“还有他们。”
虞子期拍了拍手,后堂忽然涌出十几个精壮汉子,个个腰悬短刀,为首的竟是布庄那个独眼老仆。
老仆解下头巾,露出头皮上狰狞的刀疤:“项公子,当年你祖父救过小人全家。”
项吉利摸了摸腰间的青铜剑,忽然想起今早给虞婉儿换药时,她手腕上那圈红绳手链。
桃木珠子被体温焐得温热,像颗小小的火种。
雪下得紧了,薛县的街道上渐渐没了人影。
项吉利蹲在粮仓后墙的阴影里,看着刘邦和独眼老仆用铜钎撬锁,忽然听见怀里传来窸窣响动。
虞婉儿不知何时醒了,正从他衣襟里探出头,鼻尖冻得通红。
“你怎么来了?”
项吉利压低声音,把她往怀里又塞了塞。
姑娘的高热还没退,呼吸烫得他心口发慌。
“我认得粮仓的机关。”
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往他掌心塞了块玉佩,“这是我父亲当年监造粮仓时留的信物,能打开西侧的暗门。”
玉佩上的鸾鸟纹被摸得发亮,项吉利忽然想起黄石公交给她的那块。
两只鸾鸟该是对儿,只是此刻被拆成了两半。
“走!”
刘邦忽然低喝,锁芯“咔哒”一声弹开。
众人刚要涌入,却见粮仓顶上忽然亮起火把,章邯的声音像冰锥似的砸下来:“虞子期,老夫等你很久了!”
项吉利猛地将虞婉儿按进雪堆,拔剑出鞘时,看见粮仓西周涌出的秦兵,黑压压的像涨潮的海水。
他忽然明白,这是个圈套——有人出卖了他们。
“吉利!
带婉儿走!”
虞子期的吼声混着兵刃相接的脆响,项吉利回头时,正看见老者用断袖缠住秦兵的脖颈,独眼里迸出的光,像极了楚宫焚城那日的烈焰。
“外祖父!”
虞婉儿从雪堆里挣扎出来,却被项吉利死死按住。
他看见独眼老仆身中数箭,仍用身体堵住粮仓的大门,血在雪地上漫开,像朵妖异的红梅。
“走暗门!”
刘邦拽着他往西侧跑,铁尺挥舞得呼呼作响,“留得青山在……”话音未落,暗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个穿秦兵甲胄的年轻人踉跄着出来,看见项吉利便扔了手中的戈:“吉利哥!”
是瘸腿少年!
项吉利这才认出,少年竟是去年在彭城帮他搬盐砖的小石头。
此刻他甲胄下的衣襟沾着血,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月白布——正是项兰失踪那日,秦兵马鞍上挂着的那块。
“阿姊呢?”
项吉利的声音发颤,剑刃几乎要嵌进掌心。
小石头忽然跪地,额头撞在冻土上:“兰姊……兰姊她为了掩护我,被章邯杀了。”
他往项吉利怀里塞了个香囊,“这是兰姊让我交给您的,她说……说您看到这个,就知道该往哪里去。”
香囊里裹着的是块染血的素绫,上面绣着的云纹被血浸得发黑,却依稀能看出是楚国王后的礼服形制。
项吉利忽然想起张伯送他素绫时的眼神,想起阿姊往灶膛里塞柴时的决绝——原来她们早就知道,这乱世里,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杀!”
章邯的怒吼从粮仓深处传来,项吉利抬头时,看见虞子期被秦兵按在雪地里,独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老者忽然朝他的方向努了努嘴,项吉利这才发现,老者断袖里藏着的,竟是半块鸾鸟玉佩。
“走!”
他拽起虞婉儿往暗门冲,刘邦在身后挥舞着铁尺断后,铁尺与秦剑相撞的脆响,像极了楚宫玉磬最后的悲鸣。
暗门后是条潮湿的地道,墙壁上还留着当年楚军凿刻的“楚”字。
虞婉儿忽然停住脚步,指着石壁上处模糊的刻痕:“这是我父亲的名字。”
项吉利凑过去看,刻痕里积着厚厚的尘土,“虞信”二字却力透石背。
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婉儿的父亲是楚国最好的工匠,楚宫所有的机关都是他设计的。
“前面有光!”
刘邦的声音从地道那头传来。
项吉利抱起腿软的虞婉儿往前跑,跑出地道口时才发现,外面竟是片桃林,与彭城城外的那片一模一样。
雪落在桃花上,像撒了层碎银。
虞婉儿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襟,像极了三年前楚宫焚城时的火星。
“别怕。”
项吉利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用体温焐着她冰冷的手,“我们去找黄石公,他一定有办法救你。”
姑娘却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半块鸾鸟玉佩,与他从虞子期那里得来的拼在一起,正好是只完整的鸾鸟。
她的指尖冰凉,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薛县……诸侯……我知道。”
项吉利的眼泪砸在玉佩上,“我们要把户籍册交给诸侯,要让他们知道,楚人还没死绝。”
虞婉儿忽然笑了,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她抬手想碰他的脸,指尖却在半空中垂落,腕间的红绳手链松脱开来,桃木珠子滚落在雪地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婉儿!”
项吉利的嘶吼惊起了林子里的飞鸟,他抱着渐渐变冷的姑娘,忽然想起今早她高热未退时,攥在手里不肯放的虎头鞋。
鞋尖的“吉”字被泪水泡得发胀,像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
远处传来诸侯联军的号角声,项吉利抬头望去,只见薛县城门大开,无数面“楚”字大旗在风雪里猎猎作响。
他忽然明白,阿姊和虞子期他们用性命换来的,不是苟活的机会,而是这乱世里,楚人最后的尊严。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块鸾鸟玉佩合在一起,塞进虞婉儿的衣襟里。
然后解下自己的剑,剑柄上的“楚”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等我。”
他在姑娘冰冷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转身冲向薛县的方向。
雪地里,那只虎头鞋被他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极了楚宫最后一声钟鸣。
刘邦追上来时,看见项吉利的背影在风雪里格外挺拔,像极了当年楚宫门前的石狮子。
他忽然想起黄石公说的话:“楚人的骨头是青铜铸的,碎了也响。”
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项吉利握紧了手中的剑,忽然觉得腰间有些沉。
伸手摸去,竟是虞婉儿塞给他的那个荷包,里面除了那枚刻着“虞”字的银戒,还有几颗被体温焐热的桃木珠子。
他忽然笑了,迎着风雪往前冲。
剑刃劈开秦兵甲胄的脆响,像极了楚地春天里,破冰的第一声脆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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