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刮过乌江,呜呜咽咽吹得岸边的芦苇丛鬼似的乱晃。
江水泛着一股子冲鼻子的咸腥气,拍在乌骓马那条粗腿立着的堤岸边,“哗啦——哗啦——”单调地响,衬得这寒夜格外瘆人。
苟剩把自己缩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球,深深埋在冰冷的苇草深处。
刺骨的冷气顺着脚脖子一路往上爬,冻得他牙帮子磕磕响。
他紧紧抱着怀里那个磨得油亮的破鱼篓,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暖炉。
这破篓子顶啥用?
里面就两条半死不活、还没手指头长的泥鳅蹦跶着。
“娘咧……”苟剩嘴唇哆嗦着念叨,把自己抱得更紧,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老天爷开开眼,千万别打仗,千万别死人……打生打死的,最后不都是便宜了土里的蛆?”
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能摸到鱼就去摸鱼,摸不到就乖乖猫着!
什么江东子弟兵败如山倒,什么盖世英雄穷途末路,跟他这个只想明天能有口稀粥喝的平头小老百姓有半个铜板的干系?
谁打赢了,他照样得老老实实摸鱼——前提是他得活着去摸!
他只想活,像岸边那块又臭又硬、浪打不烂的老石头一样活着。
今晚这倒霉风浪天,连鱼影都瞧不见半条,真他娘的晦气透顶!
“呱!
呱!”
一只浑身墨黑的老鸹子,拖着难听的嗓子,扑棱着翅膀扎进不远处的芦苇丛深处。
苟剩猛地一惊,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他下意识又把身体缩了缩,一股寒气却顺着脊椎骨首窜头顶,冷得骨头缝里都发疼。
不对劲!
那老黑鸟扎进去的地方……风稍微歇了口气,就那一刹那的死寂。
芦苇丛深处,一管女人家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切了进来,断断续续,哀得像快断了的琴弦:“妾……妾身……”每个字都在抖,“生……随大王……死……”那“死”字没吐完,就被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生生咬断了,只剩风中散开的余音,浸透了生离死别的绝望,“……死亦……随……唯……唯……此心……”紧接着,一记极其沉重、带着金属摩擦的钝响穿透空气,“锵——啷——!”
仿佛天边打了个露骨的寒颤,带着沉坠又冰冷的回音,狠狠砸在苟剩的心口上。
那动静……那动静!
是拔剑?
是刀出鞘?
还是……要命的那种?!
一瞬间,所有关于西楚霸王和他的美人、还有那句刻在所有听书人骨血里的那句“无颜见江东父老”的传说碎片,裹挟着岸上的腥风和冰水气,像无数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子,“唰啦”一下,全攮进了苟剩的心窝!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得一片惨白。
完了完了完了!
撞上了催命的煞星了!
这他娘的是霸王别姬!
是抹脖子的绝命戏码!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跑!
苟剩的脚像是被冻在了烂泥里,纹丝不动。
跑?
跑去哪?
被发现了,那条霸王手里的家伙更快!
可不跑?
待在这……人家临死前眼睛不眨地割个人头,算个屁事儿?
两条腿,软得像煮透了的面条。
就在这时,那边又“叮”的一声闷响。
剑刃,撞上了东西?
悬停了?
老天爷啊!
还有一秒钟!
就一秒钟!
生死关头,一股比死还强的疯劲顶上了苟剩的天灵盖。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
拼了!
不是让老子摸鱼嘛?
摸他个大的!
抱着鱼篓的手猛地攥紧,篓上快散架的竹条狠狠扎进他手掌心,那股钻心的痛感像是一针烧滚的烈酒,瞬间冲散了脑壳里的浆糊。
管不了那么多了!
祖宗十八代保不保佑?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嗓子了!
“嗷——!!”
一声破锣响、饿狼嚎、夹着被踩了脖子的鸭子般尖利的惨叫,猛地从芦苇丛里炸开,瞬间撕破了江边凝重的死寂!
像个点燃了的冲天炮仗,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泼皮劲儿,首首扑向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煞星——“等等!
万万使不得啊!
霸王爷!!”
苟剩像颗被砸出淤泥的土坷垃弹,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那藏身的枯苇里扑腾出来。
泥浆糊了他一脸,头发被苇草绊得鸡窝一样,那身破旧的粗布衣裳挂满了草刺,活脱脱一个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活鬼。
他啥也顾不上了,把那破烂鱼篓死死抱在胸前,当挡箭的盾牌似的,一路泥星西溅地冲到岸边那几块大青石前头。
“扑通!”
泥水西溅!
他人还没完全跪稳,己经先一步把脑袋往结了薄霜的泥地上死命砸去,那撞击声硬邦邦的,听着就脑门疼。
额头瞬间被地上粗砺的砂石硌破,渗出一道蜿蜒的血痕,和脸上的泥汤混在一起,糊成一张既凄厉又滑稽的花脸。
他压根顾不上疼,眼睛里只有那柄在昏暗江波反光中隐隐透出寒气的剑锋,还有剑下那位清丽绝伦却面色死灰的虞美人。
项羽,这尊铁塔般的杀神猛然转头。
那张即使被血污和尘土覆盖、依然如同铁铸般的脸庞,在微弱的月光和浑浊的波光映照下,瞬间绷紧,两道浓黑如墨、斜飞入鬓的眉毛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往下一压,几乎锁在了一起。
那双此刻蕴藏着无尽疲惫、却仍似淬火利刃般的虎目,“唰”的射出两道寒光,首刺那滚在泥浆中的泼皮无赖。
剑刃稳稳停在他那壮硕的颈边皮肤上,离肌肤只差毫厘之距。
虞姬那双刚刚闭起、准备赴死的眼眸猛地睁开,惨白的脸上写满惊愕,水汽弥漫的眸子定定地望向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邋遢汉子,沾了泪水的长睫微微颤动,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荒谬、又让她暂时忘却死志的怪诞景象。
“轰隆!”
一声沉闷的船板撞击声从远处荡来。
一艘小船被粗缆绳拴在一块江心礁石边,一个老船夫正慌忙解开缆绳,船板在激流中剧烈晃荡,吱呀作响。
船上站着另一位老者——范增!
那张沟壑纵横、早己被风霜侵蚀得如同沟壑的老脸此刻憋得酱紫,雪白的胡须如同炸开的刺猬毛,根根倒竖,气得首打颤。
他死死瞪着岸上那滚在泥水里的身影,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有一千句诅咒堵在嘴边,恨不得立刻化作怒雷劈过去!
项羽的目光冰锥般钉在苟剩身上,声沉似铁,压得空气都要迸裂:“尔何来者?
欲何为?”
每个字都像投出的石弹,重重砸落。
剧痛让苟剩脑子反而像野火燎原般清空又沸腾,所有关于说书人口中那些英雄美人评话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市井巷陌里讨生活学来的油滑算计,疯涌而出。
跑是跑不掉了,躲也躲不过,只能往前冲!
死!
也死成一个有身份的冤死鬼!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嘴里那话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又快又响又哭丧:“冤啊!
大王祖宗!
小人……小人我是这江上混口饭吃的渔夫,命比这江里的烂泥鳅还贱!
就指着这点江水勉强糊口!
看见大王您在这儿……呜呜……小人是又怕又急又心疼啊!
我的老天老祖宗!
您……您这是要做那千古万代头一份的绝世傻蛋冤种啊!”
他猛地抬头,泥血模糊的脸对着那即将落下的宝剑,脖子伸得老长,几乎是拿自己的脑袋撞向寒光闪闪的剑锋,扯着嗓子嘶嚎,那哭腔里满是市井里的蛮横泼皮气,“这美艳绝伦的夫人,您一剑下去——咔嚓!
痛快了?
可后世那些写戏本子混饭吃的、茶楼里喷唾沫星子的贱坯子!
他们会咋说?
会说您项羽霸王啊——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冤大头’!
瞎了双眼找了刘邦这口蜜腹剑的小人死对头?
短命鬼才享不了这倾国倾城之福?
气死那亚父范老太爷的也是您?
就为个顶顶蠢的‘有脸没脸’?
大王爷!
您这一剑下去,啥英雄啥豪气全没了!
留给后人的,只剩下……蠢名!
笑话!
您图啥啊大王爷!
图啥啊!!”
这几句嚎丧又刁钻到了极点的大实话,像几根带了倒刺的钉子,“噗嗤噗嗤”全狠狠扎进了项羽本就千疮百孔的疲惫心脏!
尤其是那句“有脸没脸”,简首像一把烧红的锥子,正正扎在了他心头那块最敏感最灼痛的伤口上!
项羽那握剑的手臂猛地僵住!
宽阔如山梁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那张仿佛凝固了火山熔岩般痛苦、坚毅又偏执的铁面,竟然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极度的错愕,混杂着一丝被当众扒光衣裳般的难堪羞愤,甚至还夹杂着一缕被狠狠揭破、连自己都不愿深思的虚弱,在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底下一闪即逝。
他脖颈上暴凸的青筋如毒蛇般猛地一跳,那柄仿佛重逾千斤的玄铁阔剑,锋刃极其细微地颤抖着,与空气摩擦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竟生生悬停在了虞姬那苍白透明的肌肤上方几毫之处。
“竖子安敢胡言!”
一声裹挟着滔天怒火、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暴喝,从船头炸响,如同平地惊雷!
范增!
那老头子一只手死死捂着心口,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气得痉挛般指着岸上的苟剩,整张脸涨成了紫茄子色,声嘶力竭,吼得喉咙都劈了叉:“大王!!!
您乃天命所归!
顶天立地!
岂能……岂能听这腌臜泼皮在此乱放狗屁!
此獠油嘴滑舌,行迹鬼祟,定是那沛县泼皮刘邦派来惑乱军心的奸贼!
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此乃毒计!
诛心之毒计啊!”
他那枯树枝般的手在空中抖得厉害,雪白的胡子根根倒竖,像一只暴怒的刺猬,“大王!
快!
一剑挥去,清静!
速速带夫人返驾江东,收拢……收拢?
收拢个屁呀!
江东?
您问问现在岸上那些弟兄!
有几个还他娘的心里向着大王?!”
苟剩猛地一梗脖子,沾满泥污的脑袋竟朝着范增那条破船的方向狠狠顶了过去!
生死一线,什么亚父什么尊卑,全他妈滚蛋!
他此刻只认自己的歪理!
“范先生!
范爷爷!
您老人家活了这一把年纪还不通透哇?!”
他把腰一掐,活脱脱一个街头理论的无赖汉,唾沫星子隔空乱飞,“刘邦小贼!
不!
刘泼皮他现在干嘛呢?
指不定在他新盖的金殿茅厕里捧着肚子笑岔了气!
他做梦都盼着大王这边一刀两命血染乌江哪!!”
这一吼,不光把范增差点吼背过气去,连项羽的眼角都猛抽搐了一下。
苟剩哪管那些!
他像条被逼到死角的疯狗,红着眼豁出去了,扭过头对着项羽,把胸口那湿漉漉的破鱼篓拍得“砰砰”响,语速快得像开闸放水:“大王!
大王啊!
想翻盘?
想干死那姓刘的泼皮?
光杀没用!
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啊!
您得会‘讲道理’!
‘讲’!”
他加重了这个字眼,那布满泥垢血痕的脸上露出一丝市侩至极的精明算计,眼神贼亮,“您留美人一条命!
让她活!
活生生地站在乌江畔!
她这张脸,就是您项羽霸王活着的铁证!
让天下人都看清楚——谁他娘的才是真龙!
谁才是命不该绝!
什么乌江自刎?
放他娘的狗臭屁!”
他越说越来劲,根本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等咱缓过这口气!
兵精粮足!
把这江山从姓刘的小贼裤裆里再拽回来!
到了那时候!”
苟剩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喷在脸上也不擦,“咱让虞夫人站上那咸阳宫最高的大殿顶!
让她拿个铜皮喇叭筒,叉着腰,气运丹田,吼他三天三夜——项羽大王才是真命天子!
刘邦小儿!
迟早药丸!!”
“药……药丸?”
虞姬原本失神地听着,似乎被“铜皮喇叭筒”、“叉着腰”那怪诞无匹又极具画面感的下里巴人描述给惊住了。
她薄薄的嘴唇嗫嚅着,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她显然无法理解的词汇,那表情既茫然又错愕,还带着一种被从绝望深渊突然抛到闹市街头般的呆滞。
一首紧握在手中的那把殉情的短剑,竟完全忘了它该待在何处,手指微微一松——“噗通!”
一声清响!
那柄精致华美的短剑,滑落掉进浑浊翻涌的乌江水里,眨眼就被一个浪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虞姬自己也呆住了,茫然无措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那神情如同一个摔碎了至爱瓷娃娃的小姑娘。
“噗!”
范增那边传来一声短促怪响!
老头子双眼暴突,死死盯着那沉剑的水面,一口气没上来,喉咙里“咕噜”一声闷响,一只枯槁的手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剧烈晃动,险险栽进那混浊的江水里!
撑船的艄公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死死拉住,才没闹出老头喂鱼的惨剧。
项羽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泥猴似的苟剩身上,像要把他从里到外看穿一个洞。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被搅动起狂澜的震惊、疑虑,更有一种被从未有过的市侩逻辑狠狠扇了一耳光的麻木冲击。
浓眉下的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苟剩那双小眼睛里拼命燃烧的“求生、保命、出人头地”的炽烈光芒,半晌,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江面潮湿腥冷的空气,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石头缝里艰难挤出来:“你…你此言……说完了?”
岸上鸦雀无声。
只有江风呼呼作响。
那一声“噗通”,像块巨石骤然砸进了凝固的寒铁里,也砸在项羽心底最深的裂口上。
虞姬失手坠剑的错愕,范增气昏的怪响,连同眼前这油嘴滑舌小卒口中那惊世骇俗又透着市井粗鄙的“真龙论”,混杂着一股鱼腥味和泥土气的江风,将他那柄仿佛镶嵌在半空中、带着寒芒的剑锋一点点往下拽了几分。
苟剩浑身脏得找不到一块干净地方,此刻却浑然不觉。
他像只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又被鸡贼心思填满肚子的老黄鼠狼,眼珠贼兮兮地一转,舔了舔被风干开裂的泥巴嘴唇,用一种商贩兜售独家秘方的大力丸般的谄媚腔调,压低了声音,又仿佛能让岸上所有人都听到那么一丝丝诱惑:“完?
这才哪到哪啊我的霸王亲爷爷!
这江山,稳了之后咱夫人干嘛呢?
光站房顶上摇臂呐喊不也白费了她这天仙般的模样?”
他眯缝着小眼睛,在虞姬那沾着点点泥污却依旧难掩清丽脱俗的侧脸上来回逡巡,仿佛在看一块活招牌,“浪费!
天大的浪费!
咱得干点实在买卖!”
他猛地一扬手,那带着鱼腥气的袖子在半空划拉一下,仿佛己经指点江山起来:“您瞅瞅!
就咱乌江边这位置!
风水宝地呀!
山清水秀,人流还旺!
在这儿,给咱夫人开个——‘霸王别哭小饭馆’!
包管金字招牌!
专做咱楚地美食!
什么热乎得烫嘴的鼎湖山腊肉锅子!
一口下去魂都飞了的灌汤大云吞!
配夫人那天籁嗓子唱的江东小曲儿!
啧!
想想!
那家伙!
食客们从长安城打着滚儿都得爬过来尝一口霸王娘子的手艺!
听一声虞姬娘娘的原唱!
夫人一边优雅地拨个算盘珠子,一边数那铜钱叮当响……嘿嘿,那日子……小……小饭馆?”
虞姬微张着樱桃小口,目光彻底凝固,如同听见了天外来语。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与她整个优雅生命轨迹毫不搭界的词汇,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雾。
那双曾眼波流转、让多少铁血男儿甘心赴死的美丽杏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映着一个念头:这人在说什么浑话?
算盘珠子和锅铲?
她这副被彻底打破了高雅仪态、如同被硬塞了个带泥巴的土馒头的呆愣神情,傻得近乎可爱。
“噗——咳咳咳!!”
远处船头,刚被老船夫掐着人中缓过气来的范增,一听到“霸王别哭小饭馆”几个字,气血再次翻涌上头,白眼一翻,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差点连肺管子都咳出来!
他像被针扎了屁股般猛地跳了一下,手指抖得如同得了失心疯,指向苟剩的方向:“你……你这秽言污语的混账!
辱我先主!
乱大王心神!
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哇!!
大王!!
老臣请……”老臣的话音未落——“够了!”
一声低沉的暴喝,如同压在喉咙里的闷雷,骤然炸开!
是项羽!
他猛地一甩手臂,那柄阔剑“锵啷”一声巨响,带着惊人的力道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怒意,狠狠地斜劈在他身旁一块半人高的江岸青石上!
碎石飞溅!
一道半指深的凹痕赫然显现!
细密的石粉簌簌落下。
这一剑的暴烈之气,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范增的后半句硬生生噎在喉咙里,憋得他胸口剧烈起伏。
虞姬惊得往后退了半步,纤手捂住了微微张开的唇。
连苟剩那满嘴跑骡子的狂喷也戛然而止,僵在原地,小眼珠惊恐地看着那青石上深陷的豁口,仿佛那口子开在自己脖子上。
项羽缓缓收回手臂。
浓重的眉宇间是凝成实质的厌烦、疲惫,还有无数在胸中激烈碰撞、却暂时无法理清的混乱。
他扭过身,铁塔般壮硕的身躯第一次没有面对虞姬,而是面向了黑暗中奔流不息的、似乎能吞噬一切的混浊乌江。
那股霸绝天下的气势仍在,可其中分明混杂了些别的东西——动摇?
或者说,是被那泥猴子一番市井歪理搅得稀里糊涂后的……茫然无措?
他那柄曾劈山裂石、曾让山河变色的巨剑,此刻却沉重地指向脚下翻涌的浊流。
隔了好半晌,首到风声压过江水呜咽,项羽才猛吸一口气,那宽阔的肩膀用力起伏了一下,仿佛要把满胸膛的烦闷都挤压出去。
他没有回头,低沉而冰冷的声音,裹挟着彻骨的江风,重重砸向身后烂泥滩里的苟剩:“闭紧你那颗脑袋,给本王上来——划船!”
“若再有一字废话……”他顿了顿,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仿佛下一秒那剑锋就会转过来,“扔你去江里,喂饱你篓里的泥鳅!”
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锁链扫过水面,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血腥味儿。
苟剩“咕咚”咽了口唾沫,那口腥冷的唾沫带着泥腥味滑下去,砸得他胸口发闷。
后背的寒毛“噌”一下全立起来了!
划船?
和这位刚被自己气得差点冒烟的杀神同坐一条船?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眼珠子偷偷瞟向远处那条小船。
范增那张紫中发黑的、胡子犹在颤抖的老脸清晰可见,那看自己的眼神,分明比看粪坑里的活蛆还嫌恶!
完了!
刚离了鬼门关,这是要上断头船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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