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观的晨光,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潮气,混杂着朽木和陈年灰尘的味道。
李云溪拎着那把秃毛扫帚,一下一下,机械地清扫着前院石板缝里钻出的几丛野草。
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和裤脚,带来一股冰凉的黏腻感。
厢房里传来师父玄尘道人时断时续、如同破风箱般的鼾声。
老道昨夜不知又去后山捣鼓什么,回来时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焦糊味,倒头便睡,此刻睡得正沉。
李云溪扫地的动作放得更轻,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后院那几畦蔫头耷脑的灵植。
几株半死不活的“萤火花”蔫蔫地垂着枯黄带焦边的叶子,几颗营养不良的“地根薯”疙瘩可怜巴巴地缩在贫瘠的土里。
这些都是师父的宝贝,也是道观仅有的、能产出点微末灵气的活物。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仔细过滤着药畦的每一个角落。
一株被虫啃得只剩半截叶梗的萤火花侧芽,几片彻底枯黄卷曲、灵气散尽的落叶,一小撮混杂在泥土里、干瘪得不成样子的草籽……这些在师父眼中毫无价值的“垃圾”,被李云溪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无声地捻起,迅速藏进袖口的暗袋里。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偷食山雀般的机警。
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继续清扫。
动作依旧沉稳,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这点“废料”,便是今夜滋养瓦罐的“食粮”。
* * *青岩坊市的喧嚣,日复一日,如同浑浊河水的流淌。
李云溪依旧在那个光线偏暗的角落铺开他的蓝布。
符箓的数量比上次又多了几张,尤其是安神符,笔划流畅,隐隐透出的灵光也稳定了些许。
这是瓦罐持续反哺带来的细微提升——心神更凝练,绘制符箓时损耗更小,成功率也高了一点点。
“净尘符,三张一枚小灵珠!
驱虫符,两张一枚!
安神符…”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在嘈杂的坊市里努力地叫卖着。
眼神却像警惕的山鹿,时刻留意着人流中的动静,尤其是那个滚圆的身影。
所幸,刘三膘今日似乎去了坊市另一头,并未出现在这片区域。
“小兄弟,这安神符,品相不错啊。”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的蓝色短褂的中年修士蹲下来,拿起一张安神符仔细端详,指腹轻轻摩挲着符纸上的朱砂纹路,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却稳定的灵力波动,“比上次那老孙头买的那张,似乎还强点?
两张小灵珠,卖不卖?”
李云溪认得他,是旁边卖些廉价符纸和低阶矿石的摊主,姓王,人还算和气,偶尔会跟他闲聊几句。
“王叔,”李云溪脸上露出点无奈的笑,指了指符箓,“朱砂是上好的‘鸡冠砂’,符纸也是‘青檀皮’的,两张小灵珠,真不赚什么了。”
“嘿,你这小子,倒学会讨价还价了。”
王摊主也笑了,又仔细看了看符箓,最终点点头,“行,看在你小子实诚,符也确实画得稳当,就两张吧。”
他爽快地摸出两枚小灵珠递过来。
李云溪小心接过,心头微喜。
这是今天第一笔进项。
他刚把灵珠收好,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哥…哥哥,这个…能驱虫子吗?”
李云溪转头。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小脸脏兮兮的,头发枯黄,怯生生地站在摊位前,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那叠散发着艾草雄黄气味的驱虫符。
她身后不远处,一个同样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的妇人正焦急地往这边张望,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婴孩。
小女孩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灰扑扑、几乎不含灵气的劣质小玉石碎渣,边缘都磨圆了。
李云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温和些:“小妹妹,这个可以驱走一些烦人的小虫子。
你拿着这个做什么用呀?”
“娘…娘亲说,夜里睡觉,有好多小虫子咬弟弟…弟弟总哭…”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把那枚小碎渣往前递了递,眼神里满是希冀,“哥哥,这个…够吗?”
那枚碎渣,在坊市里,恐怕连半块最糙的杂粮饼都换不到。
李云溪沉默了一瞬。
他看了看小女孩身后那妇人焦急又窘迫的脸,又低头看了看小女孩手中那枚沾着汗渍的碎渣。
他伸手,从摊位上拿起两张驱虫符,轻轻放在小女孩小小的掌心里,把她递过来的那枚碎渣推了回去。
“拿着吧,小妹妹。
两张够用了。
这个你留着,可以去换块糖吃。”
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些。
小女孩愣住了,看看手里的符箓,又看看李云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嘴一瘪,带着哭音喊了声:“谢谢哥哥!”
然后转身飞快地跑向母亲,献宝似的举起了那两张符箓。
妇人搂过女儿,远远地朝着李云溪的方向,深深弯下了腰。
“唉,小李道长,你这生意做的…”旁边的王摊主目睹全程,摇头叹了口气,“心善是好事,可这坊市里,可怜人多了去了,你帮得过来吗?
日子久了,自己都吃不饱,还谈什么修行?”
李云溪只是笑了笑,没解释。
他看着那对母女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心头那点因为卖符换到灵珠的喜悦淡了些,却沉淀下一种更踏实的暖意。
他低头整理着剩下的符箓,指尖不经意间拂过胸口衣襟下那硬硬的轮廓。
一丝微弱却温润的暖流,正持续不断地渗入。
他攥紧了怀里那个装着几枚小灵珠的布袋。
一百枚的目标,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但他知道,路,只能一步一步地走。
* * *临近晌午,坊市的人流稍减。
李云溪摊位上只剩下几张净尘符和一张品相稍次的安神符。
他正盘算着收摊回去,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挤过人群,首奔他的摊位而来。
是上次买走他一张安神符的老孙头!
几日不见,这老者仿佛又苍老憔悴了十岁。
脸颊深陷,眼窝发黑,浑浊的眼里布满血丝,呼吸急促而紊乱,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李云溪摊位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小…小道友…”老孙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垂死挣扎般的喘息,“符…符…”李云溪心头一沉,连忙扶住他:“老丈,您怎么了?
快坐下歇歇!”
他手忙脚乱地想找个东西给老者垫着。
老孙头却死死抓住李云溪的手臂,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惊人的亮光,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的跳跃。
他急促地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凑近李云溪耳边,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黑…黑风谷…西南角…崖壁下…有…有东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值…值钱…能换…换灵珠…很多…”李云溪的心猛地一跳!
黑风谷?
那是伏牛山脉外围一处出了名的险地!
瘴气弥漫,毒虫滋生,偶尔还有低阶妖兽出没,是低阶散修采集一些特殊药草或矿物的地方,但危险重重,每年都有人折在里面!
“老丈,您说什么?
黑风谷哪里?
有什么东西?”
李云溪急切地追问,扶着老者的手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和冰冷。
老孙头却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抓着李云溪手臂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软软地向下滑倒。
李云溪急忙用力架住他。
“孙老头!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旁边卖草药的一个摊主惊呼一声,显然是认识老孙头的,“快!
他这是油尽灯枯了!
赶紧抬回去!”
几个附近的摊主七手八脚地帮忙,将气息奄奄的老孙头抬了起来。
老孙头浑浊的眼睛最后看了李云溪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重复“黑风谷”三个字,然后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人群一阵骚动,很快又恢复了嘈杂。
老孙头被抬走了,去向不明,生死未卜。
李云溪站在原地,看着刚才老者倒下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几点浑浊的涎水和挣扎的痕迹。
他手里,还残留着老者手臂那枯瘦冰冷的触感。
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翻涌着。
黑风谷!
西南角崖壁下!
值钱的东西!
老孙头临死前的疯狂呓语?
还是他一生挣扎、最后发现的、却无力获取的机缘?
巨大的诱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李云溪的心。
一百枚小灵珠!
聚灵阵盘!
这是他目前最大的执念!
如果有捷径…哪怕只是可能存在的捷径…但黑风谷的凶名,如同冰冷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瘴气、毒虫、妖兽…还有那些同样为了资源红了眼的散修!
他一个练气二层的小修士,去了岂不是送死?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理智告诉他,这太危险了,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内心深处,那个被瓦罐点燃的希望之火,却又在疯狂地燃烧、呐喊!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了那个贴身藏着的、灰扑扑的破瓦罐。
粗糙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沉静的力量。
瓦罐底部的青痕,经过这些时日的滋养,似乎又清晰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
那丝丝缕缕持续渗入的温润暖流,也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拥有它,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机缘和底气。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坊市浑浊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和恐惧并未完全褪去,却多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老孙头临死前那最后一点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王叔,”李云溪转向旁边还在摇头叹息的王摊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您…知道黑风谷吗?”
王摊主正整理着自己的矿石,闻言一愣,抬头看向李云溪,眼神里充满了诧异和毫不掩饰的担忧:“小李道长,你问黑风谷做什么?
那可不是你这种小娃娃该去的地方!
毒瘴、蛇蝎、还有吃人不吐骨头的‘黑线蜈’!
更要命的是那些红了眼的散修,为了几株‘鬼脸菇’都能捅刀子!
听叔一句劝,别动那心思!”
“我就是…打听打听。”
李云溪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听说那边…偶尔能采到点值钱的药草?”
“值钱?”
王摊主嗤笑一声,连连摆手,“是能采到!
可那都是拿命换的!
前些日子,就有人组队进去,五个人,就回来两个半!
一个断了胳膊,一个吓疯了!
值钱?
命都没了,要灵珠有什么用?”
他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小李道长,看你是个实诚孩子,千万别犯傻!
老老实实画你的符,虽然慢点,胜在安稳!”
李云溪沉默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王摊主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头大半的躁动火焰,却也让他对黑风谷的危险有了更清醒、更具体的认知。
他默默收起了摊位。
今天卖符所得,加上之前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共也只有二十一枚小灵珠。
距离一百枚的目标,依旧遥不可及。
他将这些带着汗渍和体温的小珠子,连同那个破瓦罐,一起紧紧贴在胸口最深处。
回到青溪观,玄尘道人己经醒了,正背对着门口,盘坐在蒲团上,对着剥漆的祖师像发呆,手里捻着一串磨得油亮的木珠,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糊不清。
李云溪轻手轻脚地绕开正殿,回到自己那间西处漏风的厢房。
他没有立刻开始例行的“功课”,而是反手关紧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户缝隙。
确认无人窥探后,他才在冰冷的土炕上盘膝坐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灰扑扑的瓦罐,捧在手中。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罐体上的裂纹依旧狰狞,但罐底深处那道细微的青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前几日又清晰了那么一丝丝,如同黑暗里一条顽强延伸的、发丝般的生命线。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青痕上,而是缓缓扫过瓦罐粗糙的表面,最后落在那缺了一个小角的罐口边缘。
一个念头,如同蛰伏的种子,在经历了坊市的挣扎和老孙头的刺激后,终于破土而出。
这破罐子,能吸法器灵气,能吸草木精华…那么,别的呢?
比如…毒?
黑风谷最让人闻之色变的,便是那终年不散、蚀骨销魂的“黑瘴”!
李云溪的心跳陡然加速!
他需要验证!
如果这破瓦罐连瘴气之毒都能吸纳…哪怕只是削弱几分…那黑风谷之行,便不再是纯粹的送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
验证,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他目光在简陋的厢房里扫视。
墙角,一只不知死活的、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正慢吞吞地爬过布满灰尘的地面。
就是它了!
李云溪屏住呼吸,动作轻巧地靠过去,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那只甲虫。
甲虫在他指间徒劳地蹬着腿。
他迅速回到炕边,将瓦罐放在身前。
他记得后山一处潮湿的背阴石缝里,生长着一种叶片暗绿带紫斑的矮小蕨类。
师父曾告诫过他,那叫“蝎尾草”,其分泌的汁液沾上皮肤,会让人红肿麻痒数日,毒性虽不致命,却极为烦人。
对虫子而言,无疑是剧毒!
他悄悄溜出厢房,很快便采回一小片蝎尾草的叶子。
墨绿色的汁液从折断的叶柄处缓缓渗出,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舒服的腥气。
回到厢房,关紧门。
李云溪将那只挣扎的黑色甲虫放在炕沿上,用一根细小的草茎,蘸取了一丁点墨绿色的蝎尾草汁液,极其小心地点在甲虫的背壳上。
“滋……”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油脂滴在火炭上的声音。
那甲虫如同被扔进滚油,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几条腿疯狂地划动,背壳接触汁液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焦黑色,并迅速向周围蔓延!
毒性猛烈!
李云溪瞳孔微缩,不敢迟疑。
他立刻将瓦罐的罐口,小心翼翼地、精准地悬停在甲虫身体上方约莫一寸的位置!
同时,将全部心神都沉入指尖,感受着瓦罐的动静!
时间仿佛凝固。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一息…两息…就在那甲虫的挣扎变得微弱,焦黑色即将覆盖它半个身体时!
李云溪指尖猛地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悸动!
不是温热,也不是吸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深潭微澜般的“扰动”感!
与此同时,他仿佛看到罐底深处那道细微的青痕,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甲虫背上那片正在疯狂蔓延的焦黑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蔓延的趋势,猛地一滞!
虽然并未消退,但也停止了扩散!
那甲虫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止的抽搐,竟然又恢复了一丝丝微弱的挣扎!
成了!
李云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
这破瓦罐,真的能吸纳毒素!
或者说,它能影响毒素的扩散!
虽然效果看起来极其有限,远不如吸收灵气那般明显,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黑风谷那要命的瘴气面前,他多了一层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保障!
不再是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毒瘴之中!
他猛地撤回瓦罐。
罐口离开的瞬间,甲虫背上的焦黑色如同挣脱了束缚,再次开始缓慢蔓延,甲虫的挣扎也迅速微弱下去,很快便彻底不动了。
李云溪却顾不上去看那只死掉的甲虫。
他双手紧紧捧着那个灰扑扑、布满裂纹的破瓦罐,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
希望!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诱惑,而是一条在浓稠黑暗中,被这破罐子硬生生撬开了一丝缝隙的生路!
他低头,看着罐底那道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无比坚韧的细微青痕。
指尖传来的温润暖流,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跃动的力量。
窗外的山风呜咽着,吹得破窗棂上的桑皮纸哗哗作响,如同鬼魅的低语。
李云溪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墙壁和沉沉的夜幕,投向了伏牛山脉深处,那被瘴气笼罩的、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风谷方向。
他的眼神,在最初的狂喜之后,渐渐沉淀下来,变得如同山涧底部被打磨过的卵石,沉静、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将瓦罐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和持续渗入的暖意,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瓦罐诉说,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看来…是得去闯一闯了。”
为了那可能存在的、能换取聚灵阵盘的“东西”,更为了验证这瓦罐在真正险境中的力量!
这条布满荆棘、危机西伏的险路,似乎…值得赌上性命去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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