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的目光掠过走廊里堆成小山的白菜,又落在陆泽沾着水珠的袖口上,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她不是不知道陆泽是为了这个家好,只是想到躺在医院的父亲,想到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再看看眼前这堆需要一棵棵洗净晾干的白菜,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哭啥?”
陆泽放下手里的铜盆,蹲在她面前,指尖笨拙地想擦去她的眼泪,却被她偏头躲开。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那块昨天王老头找给他的水果糖,剥开糖纸递过去,“尝尝?
甜的。”
糖块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苏婉清盯着那抹甜色,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爹还在医院…… 我们却在这儿……正因为叔叔在医院,我们才更要好好干。”
陆泽把糖塞进她手里,声音沉稳得像块石头,“眼泪换不来医药费,也换不来叔叔的健康。
但这坛酸菜能。”
他指了指墙角那排刚刷干净的粗陶坛子,是他早上跑遍废品站淘来的,每个都用热水烫过三遍。
苏婉清捏着那块糖,糖纸的锯齿边缘硌得掌心发疼。
她抬头时,正撞见陆泽的眼睛 —— 那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仿佛眼前的困难不过是路上的小石子。
“可是……”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娘以前说,腌菜要选霜降后的白菜才好,现在的菜水分太大……那就想办法解决。”
陆泽起身拎起一棵白菜,手指在菜帮上划了道浅痕,“水分大,我们就多晾一天。
盐不够,我们就用粗盐加花椒提味。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说话时,指尖的薄茧蹭过菜叶上的绒毛,那是常年握笔和枪械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在处理白菜时显得格外灵活。
苏婉清看着他利落地撕掉枯黄的外叶,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父亲修理拖拉机 —— 也是这样,哪怕零件坏得不成样子,总能琢磨出修补的法子。
“我来洗吧。”
她突然站起来,把水果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炸开时,眼泪终于止住了。
她搬过一个木盆放在小板凳上,伸手去接陆泽递来的白菜,指尖相触时,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张婶抱着孙子从旁边经过,看到这幕忍不住笑:“瞧瞧这俩孩子,干活都透着机灵劲儿。”
她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旁边的李奶奶,挽起袖子加入战局,“婉清你歇着,这点活婶子帮你干。”
“张婶您看孩子就行。”
苏婉清连忙摆手,却被张婶按住肩膀。
“听话!”
张婶的手劲不小,带着常年操持家务的实诚,“你身子刚好,可不能沾这么多凉水。
再说我这老婆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活动筋骨了。”
陆泽见状,转身往灶房走:“我去烧点热水,大家洗着手暖和。”
煤炉上的铁壶很快发出 “呜呜” 的声响,白色的蒸汽裹着煤烟味弥漫开来。
陆泽靠在灶台边,看着走廊里忙碌的身影 —— 张婶边洗菜边哼着《东方红》,李奶奶抱着孩子给大家递毛巾,苏婉清坐在小马扎上,正用细线仔细地把白菜切成均匀的条状,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这场景让他想起前世在纽约过的第一个感恩节,商场里挂满彩灯,餐厅里播放着爵士乐,可他独自坐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心里却空落落的。
原来最暖的不是壁炉里的火,是这样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小陆!
水开了!”
张婶的嗓门把他从怔忡中拽回来。
他拎起铁壶往搪瓷缸里倒热水,刚倒到第三杯,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尖细的女声穿透蒸汽的嘶鸣,像根针似的扎进每个人耳朵里:“好啊!
果然在搞资本主义尾巴!”
陆泽的动作猛地一顿,壶嘴的热水溅在手上,烫出几个红印子也没察觉。
苏婉清手里的菜刀 “当啷” 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白成了纸。
张婶往楼下探了探头,脸色骤变:“是居委会的刘干事!
她怎么来了!”
说话间,一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中山装的中年女人己经噔噔噔跑上楼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别着枚红色发卡,手里攥着个红袖章,上来就指着那堆白菜嚷嚷:“苏婉清!
你好大的胆子!
刚给你爹弄了个运输队的临时工名额,你就敢在家里搞投机倒把?”
苏婉清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刘干事是这片出了名的 “铁面无私”,前年就是她带人抄了卖鸡蛋的王老五家,连孩子的长命锁都没放过。
“刘干事,这事儿跟婉清没关系。”
陆泽往前站了一步,正好挡在苏婉清身前,手上的红印在冷白的皮肤下格外显眼,“是我要做的,要罚就罚我。”
“你?”
刘干事上下打量着他,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吃着街道的救济粮,还敢干这种事?
我看你是忘了去年冬天是谁把棉袄给你送上门的!”
“街道的恩情我记着。”
陆泽的声音平稳,眼神却带着锋芒,“但政策里说,允许个体经营补充集体经济。
我们既没偷税漏税,也没扰乱市场,怎么就成投机倒把了?”
“你还敢顶嘴?”
刘干事被噎了一下,随即拔高了音量,“政策是政策,执行是执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
她伸手就要去掀那盆刚切好的白菜,“这些东西都得没收!”
“住手!”
陆泽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她动弹不得。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早上从派出所出来后特意去街道办开的证明,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这是经营许可,刘干事要不要念念?”
刘干事的脸 “唰” 地红了,又迅速涨成紫色。
她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小子,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她眼珠一转,突然冷笑一声:“就算有许可又怎么样?
谁知道你们用的什么东西腌的?
吃坏了人怎么办?”
“盐是从供销社买的,有发票。”
陆泽从灶房抽屉里拿出一叠票据,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坛子用沸水烫过,邻居们都能作证。
要是刘干事不放心,等腌好了,第一坛先送您家尝尝?”
这番话堵得刘干事哑口无言,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跟着起哄:“刘干事就别鸡蛋里挑骨头了!”
“小陆这孩子实诚,能卖啥坏东西?”
刘干事狠狠瞪了陆泽一眼,甩开他的手:“哼!
别以为有了许可就能胡来!
要是让我发现你们缺斤少两,或者用了不干净的东西……一定遵纪守法,多谢刘干事关心。”
陆泽微微颔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刘干事悻悻地走了,下楼时还故意踩翻了一个装着白菜叶的簸箕。
张婶看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当年要不是婉清她娘把祖传的银镯子给她男人治病,她能有今天?”
苏婉清这才敢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陆泽哥…… 谢谢你……” 刚才刘干事提到父亲的临时工名额时,她真以为天要塌了。
“没事。”
陆泽拿起抹布擦着被踩脏的地面,“这种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
但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她能耐何不了我们。”
话虽如此,刘干事的突然出现还是像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面。
李奶奶抱着孩子叹了口气:“小陆啊,不是奶奶说你,这事儿确实风险大。
刘干事她男人在区里当干部,真要揪着不放……奶奶放心。”
陆泽把最后一片白菜叶扔进垃圾桶,“我心里有数。”
他心里确实有数。
前世他处理过无数比这棘手百倍的危机,深知对付刘干事这种人,硬刚不如巧避。
他己经想好了,等第一批酸菜做好,先给街道办送两坛,再托老张给治安队分点,人情往来,在哪朝哪代都是学问。
接下来的两天,筒子楼的走廊成了临时作坊。
陆泽根据前世吃过的各种腌菜配方,指导苏婉清调整盐和香料的比例。
他让张婶去酱园买最便宜的粗盐,又托人从乡下带了些花椒和八角,甚至还把自己舍不得喝的白酒倒了小半瓶进去。
“这样真的行吗?”
苏婉清看着坛子里泛着泡沫的白菜,眉头紧锁。
她娘传下来的方子从不用白酒,更不会放这么多香料。
“相信我。”
陆泽用木棍压实菜坛,指腹沾了点卤汁尝了尝,咸度刚好,酒香和花椒的麻味在舌尖交织,比记忆中的味道更有层次,“三天后开封,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苏婉清咬着嘴唇没说话,却在陆泽转身时,悄悄往自己那坛里多加了半勺糖。
她还是信不过那些花哨的法子,总觉得老祖宗传下来的才最稳妥。
第三天清晨,陆泽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他披衣开门,看到张婶慌慌张张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块染了污渍的布:“小陆!
不好了!
坛子…… 坛子被人动了手脚!”
陆泽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跑到走廊。
只见那排粗陶坛子倒了好几个,腌菜撒得满地都是,其中一个没倒的坛口,还插着根沾了泥巴的木棍。
最让他心沉的是,苏婉清那坛单独放着的酸菜,坛沿上赫然漂着几只死苍蝇。
“这是谁干的!”
苏婉清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她认出那是自己加了糖的那坛,此刻卤汁己经变得浑浊,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
陆泽的眼神一寸寸冷下去。
他检查了现场,发现坛身有被撬动的痕迹,地上的脚印杂乱,其中一双明显是胶鞋,鞋跟处沾着的煤渣和刘干事昨天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是刘干事……” 张婶气得发抖,“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昨天还在菜市场跟人说我们坏话,说我们的酸菜是用泔水腌的!”
陆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打翻的坛子扶起来,用布擦着地上的污渍。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看不清表情。
“陆泽哥,算了……” 苏婉清哭着说,“我们不做了好不好?
我去跟街道办求求情,让他们别收回我爹的工作……算了?”
陆泽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那叔叔的医药费怎么办?
你弟弟的学费怎么办?
我们这几天的心血,就白扔了?”
他指着满地狼藉,“你现在退让,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好欺负,下次就敢首接砸了你的家门!”
苏婉清被他吼得愣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忘了滴落。
她从未见过陆泽这样,像头被惹恼的狮子,浑身都带着刺。
“对不起。”
陆泽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放缓了声音,“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捡起那根沾了泥巴的木棍,指尖在上面捻了捻,“这上面有指纹。”
“指纹?”
张婶没听懂。
“能查出是谁干的。”
陆泽把木棍小心地包起来,“张婶,麻烦您去叫下老张,就说有急事。”
老张来的时候,还带来了治安队的两个年轻人。
他们勘察了现场,又听张婶说了前因后果,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皱着眉说:“这明显是故意破坏生产…… 只是没抓到现行……这能作为证据吗?”
陆泽递过那根木棍。
年轻人看了看:“可以送去派出所化验,但估计得等几天。”
“那就麻烦你们了。”
陆泽点点头,又转向老张,“张叔,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
“我想借辆三轮车,去趟农贸市场。”
“你这是……做生意。”
陆泽指了指那几个没被打翻的坛子,“剩下的这些,足够开张了。”
苏婉清和张婶都惊呆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想着去摆摊?
“陆泽哥,现在去肯定会被人笑话的……” 苏婉清拉着他的胳膊。
“笑话?”
陆泽笑了笑,眼神却很亮,“等我们赚到钱,他们就该羡慕了。”
他弯腰抱起一个完好的坛子,“婉清,跟我去吗?”
苏婉清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满地狼藉,突然咬了咬牙:“去!”
农贸市场里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陆泽选了个靠近出口的位置,铺了块干净的麻袋,把坛子放在上面,又从口袋里掏出块硬纸板,用红笔写着 “泽记腌菜,一毛五一两”。
他刚摆好摊,就有个挎着篮子的大妈凑过来:“小伙子,你这腌菜看着挺新鲜,咋卖这么贵?
别人都一毛一两。”
“一分钱一分货。”
陆泽掀开坛盖,一股混合着酒香和花椒味的酸香立刻飘了出来,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您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他递过去一双干净的筷子。
大妈半信半疑地夹了一筷子,刚放进嘴里,眼睛就亮了:“哎哟!
这味儿绝了!
比我家那口子腌的好吃多了!
带点酒香,还不齁咸!”
“给我来半斤!”
“我也要!”
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你一斤我半斤,不一会儿就卖出去大半坛。
苏婉清忙着称菜收钱,手指都有些发僵,脸上却渐渐有了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苏丫头吗?
爹还在医院躺着,就忙着出来赚钱了?”
苏婉清抬头,看到刘干事的侄子刘军站在摊位前,嘴里叼着根烟,吊儿郎当地看着她。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都是街上的闲散人员。
“关你什么事。”
苏婉清把钱揣进怀里,警惕地看着他们。
“怎么不关我的事?”
刘军吐了个烟圈,故意往坛子里吐了口唾沫,“这东西不干净,谁买谁倒霉!”
“你干什么!”
苏婉清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就要去推他。
陆泽一把拉住她,往前踏出一步,眼神像淬了冰:“把它弄干净。”
“弄干净?”
刘军嗤笑一声,“你算老几?
也配命令我?”
他抬脚就要去踢坛子,却被陆泽一把抓住脚踝。
陆泽的手指像铁钳似的扣住他的脚筋,稍一用力,刘军就疼得嗷嗷叫,单腿跪地,烟卷掉在地上烫了手。
“道歉。”
陆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胆寒的威压。
“你敢动我?
我姑是……我管你姑是谁。”
陆泽加重了力道,刘军疼得脸都白了,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没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下手这么狠。
有认识刘军的赶紧劝:“小陆算了算了,他就是个混子……”陆泽却没松劲,只是盯着刘军的眼睛:“要么道歉,要么断腿。
选一个。”
这话里的狠劲让刘军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陆泽眼底那抹不加掩饰的杀意,突然想起昨天李老虎灰溜溜离开的样子,终于怕了:“对…… 对不起…… 我错了……”陆泽这才松开手,刘军抱着脚踝狼狈地爬起来,怨毒地瞪了他一眼,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好!”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刚才被刘军欺负过的几个摊贩,看陆泽的眼神都变了。
“小伙子,有骨气!”
刚才买腌菜的大妈竖着大拇指,“这种人就该这么治!”
陆泽笑了笑,拿起干净的布擦了擦坛口,对围观的人说:“刚才的事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今天剩下的腌菜,半价处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