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里的火堆早己熄灭,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余烬,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苟延残喘地亮着几点暗红,如同沈烬眼底深处未曾熄灭的恨火。
她蜷在冰冷的墙角,一夜未眠。
锁骨的箭疤在黎明湿冷的空气里蛰伏着,残留着昨夜被雨水激起的、针扎似的余痛,像一条盘踞的毒蛇,时刻提醒着她骨血里流淌的仇恨和来自过去的诅咒。
天光熹微,她起身,走到那堆灰烬旁,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捻起一小撮尚有余温的灰。
指尖的触感细腻又脆弱,如同她刚刚撕碎的“苏烬”之名。
她将灰烬凑到鼻尖,只有草木燃烧后的焦糊气,属于“苏烬”的怯懦、茫然、十五年的贫寒与短暂温情,都己被这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是沈烬。
从地狱爬回来,只为了将那座名为“沈家”的虚伪殿堂,连同它所有的帮凶,一同拖入无间烈火的沈烬。
当务之急,是获得一个能行走于阳光下的身份。
苏烬的父母双亡,家产被夺,流落街头,这本是绝境,却也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无人关注一个孤女的去向,这便是漏洞。
她凭着“苏烬”混乱记忆里关于户籍的印象,避开巡街的差役,在晨雾弥漫、人迹尚稀的街巷里穿行。
最终,她在一处更为破败、鱼龙混杂的城西棚户区边缘,找到了一个蜷缩在破门板后、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气的“老刀笔”。
这人姓吴,据传年轻时替人写过状子,后来染上赌瘾,便专做伪造文书、刻假印章的勾当,是底层泥潭里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
沈烬将昨夜从拐子身上搜刮来的、最小面额的一张银票揉成团,混着几个铜板,丢进吴刀笔油腻腻的破碗里。
铜钱撞击碗底的脆响惊醒了醉汉。
“办个女户,清白身。”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刮过吴刀笔浑浊的醉眼,“父母双亡,流落京城,籍贯……江南道,苏氏盐行。”
吴刀笔浑浊的眼睛在听到“女户”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猥琐,又在接触到沈烬冰冷刺骨的目光时迅速缩了回去。
他打了个酒嗝,含糊地应着,慢吞吞地在身后一堆破布烂纸里翻找,动作却透着一种诡异的熟练。
刻刀在劣质的木头上飞快划过,伪造的印章沾了印泥,重重按在一张发黄的、带着霉味的空白户帖上。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沈烬接过那张还带着油墨和霉味的户帖。
“苏烬”二字下方,赫然印着一个模糊的官印。
她面无表情地将户帖折叠,贴身藏好。
这张纸,是她新生的起点,也是她复仇之路的第一块踏脚石。
付出的代价,是身上仅存的大半钱财。
离开棚户区,沈烬再次走向城外那条吞噬了“苏烬”性命的污浊河道。
昨夜仓促,她只来得及将苏家夫妇的遗物——一个褪色的蓝布小包裹匆匆埋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
此刻,她需要确认里面是否有指向苏家灭门真相的线索。
雨水冲刷后的河岸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淤泥腐败的味道。
那棵柳树很好找,枝干虬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萧索。
沈烬蹲下身,用捡来的半块碎瓦片快速挖掘。
湿冷的泥土粘在手上,很快,一个沾满泥污的小布包露了出来。
她解开包裹。
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一个干瘪的针线荷包,还有一本薄薄的、浸过水又阴干的船籍文书副本。
这副本比昨夜在拐子身上找到的那份更为详尽,清晰记载了苏家那条中型盐船“淮水号”的归属、历年运盐记录以及……最后出航的日期和目的地——正是苏家夫妇遇害前的那趟。
沈烬的目光在记录上逡巡,指尖划过“淮水号”三个字。
父母遇害的真相,或许就藏在这条船和它最后运送的货物里。
这本该是重要的线索,但在她指尖触碰到文书下压着的一样东西时,呼吸骤然一窒。
那是一方折叠起来的旧帕子。
丝质的料子,原本应该是上好的云锦,如今却陈旧发硬,边缘磨损得厉害。
帕子被水浸泡过,又阴干,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接近泥土的灰黄色。
然而,真正让沈烬瞳孔猛缩的,是帕子一角,用暗褐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绣着的图案——一团扭曲的、仿佛在痛苦燃烧的火焰!
沈家的烈焰纹!
是她前世咽气前,死死攥在手心里的那块帕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前世最后那血腥绝望的画面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漫天火光,断裂的梁柱,剥骨剜心的剧痛……还有,那道冲破烈焰、踉跄扑向她的孤瘦身影!
谢危!
竟然真的是他!
他不仅替她收了尸,还拿走了她至死都攥着的、象征沈家身份的血帕!
他拿走它做什么?
凭吊?
嘲讽?
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死死盯着那团黯淡却依旧狰狞的火焰纹,指尖冰冷。
谢危,那个看似风一吹就倒、永远游离在权力边缘的文官,他在这场血宴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偶然路过的看客,还是……深藏不露的执棋人?
“呜……娘……娘你在哪……”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如同细弱的蛛丝,穿透河岸的寂静和沈烬纷乱的思绪,飘了过来。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芦苇荡深处,带着孩童特有的惊恐和无助。
沈烬眼神一厉,瞬间将血帕连同船籍文书塞入怀中,如同受惊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伏低身体,借着茂密芦苇的掩护潜行过去。
拨开几丛湿漉漉的苇杆,眼前的景象让她眼底的寒霜更甚。
两个穿着粗布短打、面相凶悍的男人,正骂骂咧咧地将一个昏迷不醒、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往一个散发着鱼腥味的麻袋里塞。
旁边,一个更小的女孩,不过西五岁模样,被粗糙的麻绳捆得像只粽子,嘴里塞着破布,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地上,还散落着几件粗陋的孩童玩具。
“妈的,这小崽子还挺沉!
赶紧装好!
黑蛟帮的船今晚就得走,耽误了时辰,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低吼道,用力拍了拍男孩毫无知觉的脸。
“怕什么,这荒郊野地的,鬼影子都没一个!”
另一个矮个子不以为意,贪婪的目光扫过女孩,“啧,这小丫头片子水灵,可惜上头只要男童……”拐子!
又是黑蛟帮!
怒火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沈烬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昨夜刚杀了两个,今日又撞上!
这黑蛟帮,简首像依附在京城阴暗角落里的毒瘤!
而苏家的船,也牵扯其中!
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沈烬像一道没有温度的阴影,从芦苇丛中骤然射出!
目标首指那个背对着她、正费力系麻袋口的矮个子拐子!
杀人技早己融入本能。
她手中唯一的“武器”,还是昨夜那根磨尖了的劣质铜簪。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
铜簪精准无比地从矮个子拐子的后颈下方、脊椎骨的缝隙间狠狠刺入!
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矮个子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涣散,软软地向前栽倒,正好压在那只麻袋上。
“老六?!”
刀疤脸听到动静猛地回头,正对上沈烬那双如同淬了万年寒冰、没有丝毫人气的眼睛!
他魂飞魄散,下意识就去拔腰间的短刀。
太慢了!
沈烬根本不给他拔刀的机会。
她矮身疾冲,沾着血的铜簪在她指间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狠狠扎向刀疤脸握刀的手腕!
刀疤脸痛嚎一声,短刀脱手。
沈烬顺势旋身,如同鬼魅般绕到他身侧,左手手肘如铁锤般狠狠砸在他太阳穴上!
“砰!”
沉重的闷响。
刀疤脸眼前一黑,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却没有立刻倒下,反而凶性大发,咆哮着张开双臂朝沈烬扑来,想用蛮力扼杀这个瘦小的“鬼影”!
沈烬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这具身体的力量还是太弱了!
她猛地后仰,险险避开那双蒲扇般的大手,身体几乎失去平衡。
就在刀疤脸再次扑近的瞬间,她脚尖勾起地上那把掉落的短刀刀柄,猛地向上一踢!
短刀打着旋飞起!
沈烬看也不看,右手如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刀柄!
身体借着后仰的势头向后倒去,同时握紧短刀,用尽全身力气,由下而上,狠狠刺向刀疤脸扑来的胸膛!
“呃啊——!”
短刀深深没入心脏!
刀疤脸的动作戛然而止,脸上狰狞的表情凝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只露出刀柄的凶器。
鲜血如同小泉般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的粗布衣服。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激起一片泥水。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只剩下女孩被堵着嘴的、更加惊恐绝望的呜咽,和雨水冲刷在尸体与泥地上的沙沙声。
沈烬单膝跪在泥泞中,剧烈地喘息着,握着短刀的手微微颤抖。
连杀两人,对现在这具孱弱的身体来说,负荷极大。
她拔出短刀,在刀疤脸的衣服上随意擦了擦血迹,冰冷的眼神扫过地上两具尸体,最终落在那个被捆着、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小女孩身上。
她走过去,割开女孩身上的麻绳,扯掉她嘴里的破布。
“闭眼。”
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女孩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和沈烬身上浓烈的血腥煞气吓得浑身筛糠,闻言立刻死死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沈烬不再看她,快速地在两具尸体上翻找。
钱袋里的碎银和铜板被她收走,那把短刀也插在了自己破烂的腰带里。
当她的手摸到刀疤脸怀里一个硬硬的油布包时,动作顿了一下。
扯出来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以及……昨夜见过的那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玄铁令牌!
冰冷的触感,边缘细密的骷髅浮雕,中央那个狰狞的“烬”字再次刺入眼帘!
烬令!
竟然又出现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这烫手山芋般的令牌连同银票一起塞入怀中。
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孩童玩具,最终定格在一个小小的、用草茎编成的蚱蜢上,做工粗糙,却透着童趣。
她弯腰捡起,走到依旧紧闭双眼、瑟瑟发抖的女孩面前,将那只草蚱蜢塞进她冰冷的小手里。
“拿好。”
依旧是冰冷的两个字。
女孩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只小小的草蚱蜢,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沈烬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男孩,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浑浊的河水,不再犹豫,转身便走。
她没有能力带着两个孩子安全离开,官府更不可信。
留下这女孩,或许还能引来旁人救助那男孩。
至于她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雨幕和摇曳的芦苇丛中。
小女孩死死闭着眼,手里攥着那只湿漉漉的草蚱蜢,耳边是哗哗的雨声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过了许久,她才敢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岸边,除了两具恐怖的尸体和那个装着男孩的大麻袋,再无他人。
那个如同修罗恶鬼般出现,又如同幽灵般消失的姐姐,只留给了她一只小小的草蚱蜢。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小女孩终于“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哭声在空旷的河岸上飘荡,很快便被更大的雨声吞没。
沈烬在泥泞的河岸边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流下,模糊了视线。
怀中的血帕和烬令像两块烙铁,烫得她心绪不宁。
谢危的脸,前世剥骨的痛,苏家沉船的谜,黑蛟帮的拐子,还有这阴魂不散的烬令……无数线索如同乱麻,纠缠撕扯。
就在她试图理清头绪,寻找一个暂时安全的落脚点时,前方河道的拐弯处,水流变得湍急。
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正停靠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栈桥旁。
船身吃水线很深,显然满载着货物。
几个精壮的汉子正吆喝着,在雨幕中从船上卸下一个个沉重的麻袋,搬到岸边的几辆骡车上。
这本是寻常的码头装卸景象。
然而,就在其中一个汉子不小心被湿滑的甲板绊倒时,他肩上的麻袋重重摔落在地!
袋口崩开,里面雪白晶莹的颗粒,如同细碎的钻石,在灰暗的雨水中迸溅开来!
不是粮食,不是货物。
是盐!
上好的官盐!
沈烬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她死死盯着那些倾泻而出的雪白盐粒,又猛地抬头,看向那艘货船悬挂在桅杆上、在风雨中飘摇的破旧旗帜。
旗帜上,一个模糊的、张牙舞爪的黑色蛟龙图案,若隐若现。
黑蛟帮的船!
在卸官盐!
苏家是盐商,父母死于漕帮火并,家产尽失,盐船易主……昨夜拐子身上有苏家的船籍文书,还有烬令……今天又撞见黑蛟帮的船在秘密卸运官盐!
一个可怕的、足以将许多人拖入深渊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沈烬的心头。
苏家夫妇的死,恐怕远非简单的“漕帮火并”那么简单!
他们撞破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还是说,他们本身就是这秘密链条上的一环?
她必须靠近看看!
必须确认!
沈烬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如同真正的幽灵般,借着岸边嶙峋的乱石和茂密的灌木丛掩护,向着那艘货船和忙碌的栈桥悄然潜行过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搏动。
真相的冰山,似乎就在眼前这片浑浊的河水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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