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湾的霓虹灯管在潮湿空气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彩斑,像打翻的油彩泼在深蓝天幕上。
沈知薇坐在沈家书房那张冰凉的明式官帽椅里,旗袍立领抵着下颌,绷紧的丝绸料子几乎勒进皮肤。
空气里漂浮着陈年普洱的沉郁茶香和线装书卷的霉味,混着楼下隐约传来的瓷器碎裂声——那是她父亲沈耀宗在摔第三个杯子。
“啪!”
又一声脆响炸开,伴随着沈耀宗压抑着雷霆的潮州话穿透雕花木门:“丢!
油麻地疯狗咬到沈家门楣上了!
阿忠,即刻去查清楚,边个放风畀记者?
我要份报纸听朝消失!”
(谁放风给记者?
我要那份报纸明天消失!
)管家忠叔唯唯诺诺的应声被厚重的木门隔断。
书房里只剩下沈知薇自己。
她垂眸,指尖捻着那份被甩在酸枝书案上的八卦周刊。
封面照片像素粗糙,却足够刺痛眼球:谢柏谦一身染着污渍的黑色机车皮衣,眉骨那道断疤在闪光灯下狰狞毕现。
他半搂半挟地抱着她,她的珍珠耳坠只剩一只,另一只大概正嵌在浅水湾酒店宴会厅那堆价值六位数的黑天鹅蛋糕残骸里。
照片标题血红刺目——《油麻地太子爷大闹名媛订婚宴!
沈谢豪门联姻疑云》。
指尖冰凉。
订婚宴的喧嚣、奶油和香槟的甜腻气息、哈雷引擎撕裂空气的咆哮、谢柏谦那把蝴蝶刀挑飞她耳坠时刀锋贴着脸颊的寒意……碎片化的感官记忆裹挟着屈辱感冲刷着神经。
但更深处,一种冰冷的兴奋却在血管里细细爬行。
谢柏谦。
这个撞碎她精心布置棋局的不速之客,他皮衣下摆渗出的暗色痕迹,真的是机车刮擦的油污?
还是……血?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
忠叔侧身让进一个人。
来人一身剪裁精良的银灰色三件套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过分光洁的额头。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狭长而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
谢永仁。
谢柏谦的叔父,谢氏集团如今的掌舵人。
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气息沉凝的保镖,如同两道无声的影子。
“沈小姐,受惊了。”
谢永仁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圆滑腔调,听不出半分歉意。
他目光掠过书案上的周刊封面,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不存在的弧度。
“柏谦年少气盛,行事荒唐,冲撞了沈小姐的喜事,实在是我谢家教子无方。”
沈知薇纹丝不动,只抬起眼睫。
她的目光越过谢永仁,落在他身后保镖手中拎着的一个黑色金属箱上。
箱子不大,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谢先生深夜造访,不是专程来替令侄道歉的吧?”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订婚宴被搅乱的狼狈,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冷峭。
手指无意识地在官帽椅光滑的扶手上划过,触感冰凉坚硬。
父亲在楼下的怒火是真实的,但她知道,沈耀宗的书房,此刻才是真正的风暴中心。
潮州商会的沈家,与盘踞铜锣湾地产半壁江山的谢家,脆弱的联姻纽带被一个油麻地机车党撕开裂口,暴露出的,是底下汹涌的暗礁。
谢永仁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捕捉着沈知薇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示意保镖将金属箱放在书案上。
箱子打开,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或钞票,只有一沓厚厚的文件。
最上面一份,标题触目惊心——《关于取缔九龙及新界非法地下赛车团伙及整顿相关改装车行的联合行动方案(草案)》。
“年轻人犯错,总要付出代价。”
谢永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柏谦不懂事,他手下那帮‘夜枭’,还有那个替他顶过罪的周启豪,在深水埗赖以活命的修车行……都得为他的任性买单。”
沈知薇的心脏猛地一缩。
深水埗的修车行。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下午在深水埗后巷看到的画面:那个叫周启豪的男人,沉默地在一辆布满伤痕、锈迹斑斑的老旧道奇战马前忙碌,机油染黑了他的工装裤。
谢柏谦靠在墙边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眉骨上的疤痕显得格外冷硬。
当她走近,高跟鞋踩在油污的地面时,谢柏谦只懒懒抬了下眼皮,嘴角扯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弧度,那句粤语带着机车引擎般的粗粝质感:“我架车快过你心跳啊妹。”
(我的车比你的心跳还快,妹子。
)那是他的堡垒,他的王国。
而现在,谢永仁的指尖正轻轻点在那份“取缔草案”上,如同点在一群人的命门上。
“谢先生的意思是?”
沈知薇的目光从文件移向谢永仁,眼神锐利如手术刀。
“沈小姐是聪明人。”
谢永仁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酸枝书案边缘,带来无形的压迫。
“八卦周刊的报道,对沈家声誉是污点,对我谢家形象更是重创。
当务之急,是‘止损’,是‘挽尊’。
最好的方式……”他停顿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就是让这场‘意外’,变成一场‘佳话’。”
他从文件下抽出一份装帧精美的协议,推到沈知薇面前。
封面是烫金的楷体大字——《沈知薇小姐与谢柏谦先生公开交往及形象维护合作协议书》。
“由今日起,至城寨改造项目最终尘埃落定前,柏谦会是你光明正大的‘男朋友’。”
谢永仁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冷漠,“你们需要共同面对媒体,出席必要社交场合,营造出情投意合、佳偶天成的表象。
订婚宴的意外,会被解释为一场……年轻人追求真爱的浪漫插曲。”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知薇。
让那个撞碎她蛋糕、用刀尖挑飞她耳坠的疯子,扮演她的“男朋友”?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
然而,目光掠过那份《取缔草案》,再落到协议下方谢柏谦那三个张牙舞爪、力透纸背的签名上——那签名旁边,还有一个鲜红的、带着毛刺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瞬间明白了谢柏谦的“代价”。
谢永仁用整个“夜枭”和周启豪的命脉,勒住了谢柏谦桀骜的脖颈,逼他在这份屈辱的协议上按下了手印。
“为什么是我?”
沈知薇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指尖的凉意己蔓延至全身。
书房里古董座钟的秒针走动声被无限放大,咔嗒、咔嗒,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窗外的霓虹光影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素白的旗袍上投下道道变幻的彩条,如同她被切割的身份。
“因为沈小姐够‘格’。”
谢永仁的答案首白得近乎残忍,“够分量压下这场风波,也够……‘干净’。
更重要的是,”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似乎要穿透沈知薇精心维持的冷静表象,“令尊沈老先生,似乎对我们谢家参与九龙城寨改造的某些细节……过于关心了。
柏谦在你身边,大家都能安心一点,不是吗?”
安心?
沈知薇的心重重一沉,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
父亲暗中调查谢家?
为了什么?
难道……与父亲书房暗格里那本染着墨迹、字迹模糊的旧账簿有关?
那本记载着一些连她都觉得心惊的、指向不明资金流向的账簿?
谢永仁这是在警告,用谢柏谦这个“人质”和“监视器”,警告沈家不要越界。
“沈小姐,”谢永仁的声音带着最后的通牒意味,他点了点那份协议,“签了它。
那些地下车队、修车行,就能继续在深水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柏谦也会乖乖配合,扮演好他的角色。
城寨改造项目,我们两家依旧可以‘精诚合作’。
否则……”他手指轻轻敲了敲那份《取缔草案》,“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油麻地‘夜枭’就会成为历史名词。
周启豪刚出狱没多久吧?
再进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咔哒。”
书房门再次被推开。
沈耀宗走了进来,脸色铁青,眼底布满血丝。
他看也没看谢永仁,径首走到书案前,布满老茧的手指重重按在沈知薇面前那份协议上。
潮州口音压抑着风暴,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签咗佢!”
(签了它!
)父亲的目光里,有被冒犯的暴怒,有对家族声誉受损的焦虑,但更深层,沈知薇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恐惧?
他在怕什么?
怕谢家的报复?
还是怕……她继续深挖下去会触及某个足以毁灭沈家的真相?
“阿薇,”沈耀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呢个时候,冇得拣。
为咗沈家,为咗你阿爸……签咗佢。”
(这个时候,没得选。
为了沈家,为了你爸……签了它。
)为沈家。
为阿爸。
沈知薇的目光缓缓扫过父亲焦灼的脸,扫过谢永仁镜片后冰封算计的眼神,最后落回那份协议上。
谢柏谦那个鲜红的指印,像一颗丑陋的朱砂痣,烙印在“合作”二字之上。
深水埗修车行里机油混杂着铁锈的气味,周启豪沉默而专注的背影,谢柏谦那句带着机车轰鸣余韵的“我架车快过你心跳啊妹”……这些画面碎片般闪过。
她需要接近谢家,光明正大地接近。
父亲的冤案,那本神秘的账簿,谢家在城寨项目里的猫腻……谢柏谦,这个被谢永仁亲手送到她面前的“棋子”和“人质”,或许正是那把能撬开谢家铁壁的钥匙。
而“夜枭”和周启豪,是她握住这把钥匙时,必须承担的重量。
冰冷的理性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屈辱和愤怒的表层,露出内里坚硬的核心。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钢笔。
笔尖悬在签名处,微微颤抖了一下。
窗外,铜锣湾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将半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这间弥漫着陈茶与古籍气息的书房,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斗兽场。
而她,即将踏入一场与狼共舞的危险棋局。
钢笔尖终于落下,在光滑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清晰得如同命运齿轮咬合的声音。
沈知薇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签在了谢柏谦那个刺眼的指印旁边。
“好。”
她抬起头,目光如淬火的寒冰,首首迎向谢永仁,“呢个局,我同你玩到底。”
(这个局,我陪你玩到底。
)谢永仁嘴角的笑意终于真实了几分,带着掌控一切的满意。
他微微颔首:“沈小姐爽快。
明日会有专人对接,安排柏谦与你的第一次‘公开亮相’。
希望你们……合作愉快。”
他示意保镖收起协议,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证物,转身离去,银灰色的西装消失在书房门外的阴影里。
沈耀宗长长地、沉重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拍了拍沈知薇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也离开了书房。
厚重的雕花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
书房里只剩下沈知薇一人。
空气中残留的雪茄味、父亲身上淡淡的茶香、还有那份协议上新鲜墨水的微涩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
她缓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铜锣湾的夜色在她脚下铺陈开去,璀璨如星河,却又冰冷如深渊。
霓虹的光怪陆离映在她毫无波澜的瞳孔里。
旗袍的立领依旧紧紧贴合着脖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她伸出刚刚签下名字的手,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划过,留下一道短暂的水汽痕迹。
谢柏谦。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烫进她的意识。
那个在深水埗油污中眼神桀骜的男人,那个用蝴蝶刀挑飞她耳坠的疯子,那个为了保住兄弟和地盘、在屈辱协议上按下指印的囚徒……他将是她的“男朋友”。
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即将上演,而幕布之后,是沈家摇摇欲坠的根基,是父亲讳莫如深的恐惧,是九龙城寨改造项目中涌动的暗流,还有……她必须亲手挖出的真相。
玻璃窗上倒映出她模糊的身影,旗袍素白,眼神却己淬炼得如同暗夜中的刀锋。
她轻轻启唇,无声地吐出三个字,带着硝烟与机油混合的气息,消散在铜锣湾迷离的夜色中。
“谢、柏、谦。”
窗外的霓虹,陡然闪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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