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舱壳外,是永恒的真空和璀璨的星河。
“昆仑七号”地球观测卫星,如一颗沉默的银灰色眼球,悬停在墨黑的天鹅绒背景里。
它的镜头,本应对准那片熟悉的蔚蓝家园,此刻却凝固了。
主控屏幕上,幽蓝的光芒映着值班工程师李维惨白的脸。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就在0.7秒前,空间,裂开了。
不是陨石撞击,不是核爆闪光。
是纽约曼哈顿岛上方的空间本身,像一块承受了极限压力的钢化玻璃,瞬间布满了无数细密、漆黑、深不见底的裂纹。
裂纹无声蔓延,吞噬着摩天大楼的尖顶、吞噬着奔流的哈德逊河水、吞噬着亿万点象征人类文明的灯火。
自由女神高擎火炬的身影,在触及那蛛网般裂痕的刹那,连同基座所在的岛屿一角,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画,悄无声息地湮灭。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没有碎片。
只有一片突兀、纯粹、令人骨髓冻结的……虚无。
李维的指尖痉挛地划过屏幕,切到东京涩谷十字路口的高清实时影像。
巨大的全息广告牌还在闪烁,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步履匆匆。
下一秒,无形的涟漪扫过。
没有冲击波,但所有行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他们的身体开始发生无法理解的畸变。
皮肤下鼓起游走的肉瘤,骨骼刺破血肉以反关节的角度扭曲生长,眼球爆裂,流淌出粘稠的、散发荧光的绿色液体。
尖利的、非人的嚎叫瞬间充斥了所有通讯频道,又被更恐怖的、整齐划一的诡异低语覆盖。
涩谷,在几秒钟内,变成了疯狂滋生的血肉丛林。
镜头再切。
恒河,圣河。
浑浊的河水奔涌向前。
忽然,河流中段的河水,连同河床的泥沙、两岸的树木、甚至河边沐浴祈祷的人群,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巨口瞬间吸走。
不是蒸发,是“概念”上的“干涸”。
河床在万分之一秒内变成龟裂的、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绝对干燥物,延伸向远方。
那些保持着祈祷姿态的“人”,如同风化了千年的盐柱,在失去水分概念的风中,无声无息地坍塌成细腻的粉末。
屏幕一角,数据流瀑布般滚落,物理常数在疯狂跳动。
局部引力常数在纽约湮灭点附近归零,又在东京血肉区飙升至地球核心的数值;光速在恒河干涸带上变得粘滞不定;物质的原子键在特定区域变得脆弱如纸……“神”的降临并非实体,而是物理法则被肆意涂抹、现实逻辑被蛮横扭曲的多元恐怖。
绝对的碾压,超越理解的多元恐怖。
李维的通讯器里,只剩下各国监测站断断续续、充满绝望杂音的嘶吼:“曼哈顿……没了!
空间坐标……无效化!”
“东京……全频段精神污染!
生物……异化不可逆!”
“新德里……物质‘干燥’概念被剥离!
范围扩散中!”
“伦敦……重力异常!
泰晤士河倒灌!
议会大厦……被压成薄片了!”
“巴黎……时间流絮乱!
埃菲尔铁塔区域……时间碎片化!
有人……在瞬间老化成灰,有婴儿……退回胚胎……莫斯科……通讯……滋滋……全……滋滋……寂静……”声音,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代表各大洲主要城市的信号光点,在“昆仑七号”的星图上,如同被吹熄的蜡烛,迅速、无情地熄灭。
蓝星在哭泣,而泪水是亿万生灵瞬间的湮灭与永恒的疯狂。
西非,卡萨拉河谷。
黄沙灼热。
枪声像炒豆子一样爆裂,中间夹杂着火箭弹沉闷的呼啸和剧烈的爆炸。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沙尘呛人的味道。
废弃的村庄土墙在爆炸冲击波下簌簌掉着灰土。
“磐石!
一点钟方向!
那东西又来了!”
耳麦里传来副手“铁砧”嘶哑的吼叫,伴随着重机枪疯狂的咆哮。
磐石猛地侧身,战术动作干净利落得像一把出鞘的军刀,后背紧贴着一堵半塌的夯土墙。
灼热的气浪和弹片擦着他的战术头盔飞过。
他迅速探头,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一套动作在零点几秒内完成。
砰!
砰!
砰!
7.62mm步枪弹精准地钻入五十米外那个“东西”的头部。
那玩意儿原本是个叛军士兵,现在它的右臂膨胀得如同巨锤,皮肤覆盖着粗糙的黑色角质层,五指融合成尖锐的骨锥;左半边身体却诡异地萎缩干瘪,像风干的树皮。
子弹在它畸变的额头上凿开几个洞,流出粘稠的、荧绿色的浆液。
它只是晃了晃,骨锥手臂猛地砸在地上,掀起一片沙尘,以更快的速度冲来!
物理法则在这里似乎也打了个盹。
“该死!
打不死!”
磐石低吼,一个翻滚躲开飞溅的碎石,同时对着耳麦下令,“穿甲弹!
集火关节!
别让它靠近平民区!”
“收到!”
“铁砧”的重机枪声调一变,更沉重的弹头撕裂空气。
另一侧,“扳手”扛着的火箭筒喷出尾焰。
轰!
爆炸的火光吞没了那个畸变体。
烟尘中,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怪异的嘶鸣。
但烟尘未散,又有两个扭曲的身影从不同的破屋后嘶吼着扑出,其中一个身体表面覆盖着快速增殖的肉瘤,另一个的双腿反关节扭曲,速度快得惊人。
磐石的心沉了下去。
他是种花家驻卡萨拉维和部队的指挥官,代号“磐石”。
三天前,这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开始出现这种无法理解的畸变。
起初是零星几个叛军士兵发狂,力大无穷,攻击同伴。
紧接着,畸变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形态千奇百怪,物理攻击效果极差。
更可怕的是伴随畸变出现的局部法则异常:这片区域的重力时轻时重,金属物品会莫名震颤甚至融化,某些地方的时间流逝忽快忽慢。
他们这支小队,原本是护送一批国际医疗物资和难民穿越冲突区,现在却被困在这个废弃村庄,保护着几十个瑟瑟发抖的妇孺。
任务早己从“护送”变成了“生存”。
“队长!
‘扳手’那边重力又抽风了!”
“铁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磐石扭头看去,只见“扳手”所在的那片区域,地面上的碎石和尘土正诡异地悬浮起来,他本人也像是陷在无形的泥沼里,动作变得极其缓慢。
而一个肢体如同锋利刀刃组合而成的畸变体,正无视紊乱的重力,急速向他逼近!
“掩护!”
磐石毫不犹豫,身体如同猎豹般窜出,手中的突击步枪喷吐出火舌,子弹泼水般射向那刀锋畸变体,试图吸引它的注意。
同时他对着耳麦大吼:“‘扳手’!
脱离重力异常区!
快!”
子弹打在刀锋怪物的肢体上,溅起点点火星,效果甚微,但成功吸引了它的仇恨。
它嘶鸣着,放弃缓慢的“扳手”,数条刀锋肢体划破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斩向磐石!
磐石瞳孔收缩,肾上腺素狂飙,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极限规避,刀锋擦着他的战术背心划过,带起一串火花和撕裂的纤维。
他能闻到金属被强行切开、混合着怪物身上腐败气息的怪味。
“队长小心!”
“铁砧”的机枪及时转向,密集的弹雨终于暂时压制住了刀锋怪物,打得它连连后退。
磐石喘息着,背靠着一堵还算完整的土墙,快速更换弹匣。
汗水混合着沙尘,在他刚毅的脸上留下泥泞的痕迹。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小队成员在各自的掩体后奋力抵抗,枪口焰在昏黄的沙尘中闪烁;临时用破木板和沙袋垒起的防线后,几十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有抱着婴儿的母亲,有蜷缩在一起的老人和孩子。
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怀里紧紧抱着一块脏兮兮的、像是某种树脂的黄色石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哭出声。
她手里攥着的,是一块廉价的、染着沙尘的琥珀挂坠。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磐石的心脏。
弹药消耗过半,畸变体似乎源源不断,法则的异常更是防不胜防。
他们能撑多久?
这些平民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战术背心内侧口袋里的军用加密通讯器,发出了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电流嗡鸣。
这不是常规频道!
这是只有最高级别紧急通讯才会启用的、物理隔绝的量子加密信道!
磐石的心猛地一跳。
在这种通讯几乎完全断绝的地狱里,这个信号无异于溺水者看到的稻草。
他立刻侧身,利用土墙掩护,飞快地掏出那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黑色方块。
屏幕上布满了雪花般的噪点,能量读数低得可怜。
他用力拍打了两下,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接收器上。
滋啦……滋啦……刺耳的电磁噪音几乎要穿透耳膜。
“……紧急……全球……滋啦……沦陷……坐标……确认……多点爆发……无法……滋啦……理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背景里恐怖的爆炸声和某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无数人同时陷入极致疯狂的尖啸。
“……重复……非实体……滋啦……法则扭曲……概念剥离……文明……滋滋……崩溃……”磐石的血液几乎要凝固。
全球沦陷?
文明崩溃?
这些词像冰锥刺入脑海。
他握紧了通讯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种花……滋啦……启动……最后……预案……”信号陡然增强了一瞬!
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钢铁般决断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干扰和遥远的距离,清晰地凿进了磐石的耳中。
那声音属于他只在最高级别战情通报影像里听过的人——“薪火”指挥部的陈老将军!
“……北斗……归……”声音戛然而止。
如同被无形的剪刀切断。
滋————————通讯器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最后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磐石的意识深处:北斗……归……什么北斗?
归什么?
是命令?
是坐标?
还是……最后一线生机的代号?
他猛地抬头,望向昏黄沙尘弥漫的天空。
没有星辰,只有一轮被尘埃染成血色的太阳,冷冷地悬挂着。
就在这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他。
那不是声音,不是景象,而是某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冰冷而浩瀚的“注视”,如同无形的巨手拂过灵魂,带着纯粹的漠然和无法理解的意志。
它刚刚“扫”过了这片区域,如同扫描仪掠过待处理的样本。
下一秒,磐石的目光凝固了。
防线后方,那个一首抱着廉价琥珀挂坠、倔强地咬着嘴唇的小女孩,身体猛地一僵。
她低头,困惑地看着自己小小的手。
她手中那块染着沙尘的、人工合成的黄色树脂挂坠,正从内部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奇异的微光。
紧接着,光芒从挂坠蔓延到了她的手上。
没有痛苦,没有尖叫。
她的身体,从指尖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结晶化。
皮肤、肌肉、骨骼……如同被无形的琥珀包裹、渗透、取代。
短短几秒钟,一个活生生的、带着泪痕的小女孩,变成了一尊栩栩如生、散发着微弱黄光、内部还凝固着惊愕表情的……人形琥珀雕像。
她怀里的婴儿,也一同化作了更小的一尊。
她脚下的沙地,也诡异地凝结成一片光滑、坚硬的黄色晶体。
死寂。
连枪声都停滞了一瞬。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无法理解、亵渎生命的一幕。
“不——!”
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打破了死寂。
磐石的眼角几乎要瞪裂,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
他猛地抬起枪口,不是对着冲来的畸变体,而是对着那片该死的、漠然的天空!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牙齿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生铁。
他看到了蓝星的哭泣。
他听到了文明崩塌的巨响。
他感受到了那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冰冷注视。
而现在,他怀中的通讯器里,只剩下那两个如同谜语、如同诅咒、也如同最后一丝微弱火种的字眼,在绝对的死寂和疯狂的血色中,无声地燃烧:北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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