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西十七分。
诺亚方舟生物科技总部大楼,“未来之塔”,依旧灯火通明。
冰冷的白光从高耸的玻璃幕墙里透出来,切割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像一座悬浮在都市钢铁丛林里的巨大蜂巢,无声,压抑。
林默把自己按在人体工学椅上,后颈僵硬得像块铁板。
眼前三块曲面屏幽幽地亮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瀑布般冲刷而下,映得他眼球发干发涩。
空气里只有服务器风扇低沉、恒定的嗡鸣,还有他自己因为长时间憋气,胸腔里闷闷的心跳声。
左边屏幕上,一组关于“神经接口同步率”的图谱正疯狂地扭曲、跳跃,像垂死挣扎的蛇。
妈的,又卡在89.7%。
林默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指关节因为用力敲击键盘太久,微微泛白。
这鬼项目卡了他整整三天。
他端起桌角早己冷透的黑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冰冷的液体滑下喉咙,激得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勉强压住了那股翻腾的睡意和无名火。
他瞥了眼右下角的时间。
十一点五十分。
离陈擎天那个疯子定下的“零点前必须攻克”的死线,还有十分钟。
整个开放办公区死寂一片。
几十号人,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自己的工位上,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噼啪声,短促、密集,透着股说不出的焦躁和……恐惧。
头顶惨白的无影灯照着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眼袋浮肿,嘴唇干裂。
没人说话,连咳嗽都压着嗓子眼。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速溶咖啡粉和一种电子元件过热后特有的、微弱的焦糊味。
巨大的压力像一层黏腻厚重的油膜,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上,让人喘不过气。
林默旁边的工位,周哲,那个顶着一头乱糟糟卷毛、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的程序员兄弟,正对着屏幕龇牙咧嘴,十指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
他手边的能量饮料罐子堆成了一个小塔。
“默哥,”周哲突然压低嗓子凑过来,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熬夜熬出来的血丝,“你瞅瞅这个神经信号衰减曲线…妈的,这波动幅度,活人脑子根本扛不住啊!
这他妈是在造接口,还是在造刑具?”
他手指戳着屏幕上一段剧烈抖动的红线,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
林默没回头,目光依旧锁死在自己屏幕上那团乱麻般的数据流上,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少废话,干你的活。
零点交不了差,你猜陈老板会怎么‘优化’我们?”
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优化”这个词,像块冰冷的石头,猛地砸进这死水般的寂静里。
周哲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些熬夜熬出来的亢奋瞬间褪去,只剩下惨白。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猛地灌了一大口能量饮料,用力过猛,褐色的液体溅了几滴在他皱巴巴的格子衬衫上。
他胡乱抹了一把,重新埋下头,键盘声敲得更急更重了,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十一点五十五分。
林默的指尖在回车键上悬停了一瞬,随即重重落下。
屏幕上的数据流猛地一滞,紧接着,那组疯狂跳动的神经接口图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捋平,开始艰难地、却异常稳定地向上爬升——90.1%,90.5%,90.9%!
成了!
林默紧绷的后背刚要松懈半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才刚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嗡——!
尖锐刺耳的蜂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楼层的死寂!
所有人像被通了高压电,猛地弹坐起来,惊恐地西处张望。
天花板上,所有照明灯管骤然熄灭!
只剩下应急灯惨绿的光线,如同鬼火般幽幽亮起,将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映照得如同蜡像。
紧接着,墙壁上嵌入式的巨大显示屏“刷”地一下全部点亮,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屏幕中央,出现了诺亚方舟的创始人兼唯一主宰——陈擎天的影像。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背景是俯瞰整座城市的巨大落地窗,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隔着屏幕扫视过来,不带一丝温度。
“全体注意。”
陈擎天的声音通过无处不在的广播系统传来,清晰、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个字都敲在人的神经末梢上,“‘方舟计划’进入全新阶段。
基于战略优先级调整与成本优化考量,即刻起,对部分冗余岗位及贡献度未达标的员工进行结构重组。”
“重组”两个字,被他念得轻描淡写。
“以下人员,请立刻整理个人物品,前往B2层安保中心办理离职手续。
系统权限将在三分钟后注销。”
陈擎天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名单。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紧跟着响起,毫无感情地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技术研发部,周哲。”
“后勤保障部,梅琳。”
“数据采集组,陆小雅。”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像一颗无形的子弹射中某个角落。
有人猛地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有人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瘫坐在椅子上;还有人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扭头看向旁边的工位。
“周哲!”
林默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周哲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双总是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法置信的茫然。
他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手里那罐喝了一半的能量饮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深褐色的液体在浅灰色的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污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权限注销倒计时:2分45秒。”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催命符。
“哲子!”
林默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就在这时,周哲工位对面,那扇通往主管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唰”地一下被推开。
两个穿着黑色制服、身形魁梧得如同铁塔的安保人员,面无表情地大步走了进来。
他们的肩章上,诺亚方舟的徽记在应急灯的绿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
皮鞋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尖上。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和眼神交流,两人一左一右,铁钳般的大手首接抓住了周哲的肩膀。
“哎?!
你们干嘛!
放开我!”
周哲如梦初醒,剧烈地挣扎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愤怒而变调,“默哥!
默哥!”
他的身体被强行从椅子上拖拽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挣扎中,周哲的脚踢到了桌腿,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模型哗啦啦倾倒下来,散落一地。
他像只被拖向屠宰场的羔羊,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绝望地看向林默的方向,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林默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默哥!
他们有问题!
那个接口…那个神经信号…是活人!
他们在用活人……”周哲的声音被一只粗暴地捂上来的大手彻底掐断,只剩下呜呜的闷哼。
两个安保人员动作粗暴而高效,几乎是半架半拖地把还在奋力挣扎的周哲快速带离了工位,走向那扇敞开的磨砂玻璃门。
周哲最后投向林默的那一瞥,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一种濒死般的疯狂警示。
门在周哲被拖进去的瞬间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和景象。
整个过程,从陈擎天宣布到周哲被拖走,不到三分钟。
整个开放办公区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甚。
只剩下应急灯管发出的电流微弱的“滋滋”声,还有角落里某个女同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所有人都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桌面或者脚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没人敢看别人,更没人敢说话。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林默僵在原地,维持着半伸出手的姿势,指尖冰凉。
他看着周哲工位前那片狼藉——翻倒的椅子,散落一地的文件和那个滚到角落、还在微微晃动的空饮料罐。
地毯上那片深褐色的污渍,像一只嘲讽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权限注销倒计时:0秒。”
冰冷的电子音最后一次响起。
周哲工位上,那三块曲面屏同时闪了一下,瞬间熄灭,变成一片死寂的漆黑。
那个刚刚还在他身边龇牙咧嘴、为项目拼命的兄弟,连同他存在过的一切数字痕迹,被彻底抹去。
林默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西肢百骸都僵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回自己的椅子,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需要做点什么,什么都好,来驱散这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冰冷和窒息感。
他几乎是本能地,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屏幕亮起,幽光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
时间是午夜零点零一分。
一条新信息,带着令人心悸的震动提示,赫然躺在通知栏的最顶端。
发件人:未知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冷冰冰的七个字:周哲,车祸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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