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靠边选天降

暮春的风，拂过相府后园，裹挟着凋零的杏花残香，吹散了石桌上那局未竟的棋。

林晚晴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久久未落，目光却越过棋盘，

凝在几步开外的沈砚身上。他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雨过天青色锦袍，身姿挺拔如庭前新竹，

正微微倾身，对着身旁的女子低语。那女子，便是苏清瑶。镇北侯府金尊玉贵的嫡女，

刚从北境那风雪磨砺之地归来不过月余，却已如一块未经雕琢便光华自蕴的美玉，

引得整个京城为之侧目。此刻，她一身素净的月白骑装，长发利落束起，不饰珠翠，

只余满身飒爽。沈砚不知说了句什么，她唇角轻扬，侧脸线条在暖阳下流畅而生动，

眼底的笑意清亮如北境寒潭初融的雪水，坦荡，又带着几分不易亲近的疏朗。

林晚晴指尖的玉棋子“嗒”一声轻响，落回了棋罐中，敲碎了满园刻意营造的宁静。“阿砚，

”她站起身，裙裾拂过微凉的青石凳，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这局棋，

看来今日是下不完了。”沈砚闻声抬头，那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晚晴身上。依旧是熟悉的眉眼，

可眸底深处，却像隔了一层薄薄的、却再也穿不透的琉璃。他唇边习惯性地浮起温和的弧度，

却少了几分往日独独对着她时才有的暖意。“晚晴妹妹，”他的声音很温和，

却像一把裹着丝绒的钝刀，轻轻划过林晚晴的心口，“清瑶初来京城，

对园子里的奇花异草颇感兴趣，我陪她走走。”一句“晚晴妹妹”，轻描淡写，

便将他们之间十余年青梅竹马的光阴，尽数归拢到了“兄妹”的框格之中。

林晚晴只觉得一股酸涩直冲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下。她看向苏清瑶，对方亦回望过来，

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得意，也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正是这份平静，

让林晚晴胸中那点不甘的火苗，猛地蹿高，烧得她心口发烫。“自然，”林晚晴扬起下颌，

努力让笑容显得明媚大方，眼底却凝着寒霜，“苏小姐自北境来，想必见识广博，

京城这些寻常花草，可别污了苏小姐的眼才好。”空气瞬间凝滞。

沈砚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苏清瑶倒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只微微颔首，并未接话。

林晚晴的“不服”，很快便从唇齿间的机锋，化作了更为实际的举动。

闺中密友小聚的茶会上，苏清瑶被邀在座。林晚晴捧着定窑白瓷茶盏，

目光掠过席间几位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她们的目光，竟都不由自主地被苏清瑶吸引。

她正娓娓讲述北境的风物，辽阔的草原，呼啸的风雪，

边境线上戍边将士的坚韧……那些林晚晴从未接触过的粗粝天地，经由她清越的嗓音道出，

竟有种奇异的壮阔与魅力。“不过些粗野边事，比不得我们京城的雅致。”林晚晴放下茶盏，

声音不高，却足以打断苏清瑶的话头。她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苏清瑶，

“苏小姐在北境久了，怕是连‘静女其姝’的规矩都生疏了？这般抛头露面、高谈阔论的，

倒真叫我开了眼界。”席间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几位闺秀面面相觑，神色尴尬。

苏清瑶并未动怒，只抬眼静静看了林晚晴片刻，那目光清澈坦荡，

仿佛能映出林晚晴此刻竭力掩饰的狭隘。她微微一笑，

带着一种包容的疏离：“林小姐说的是。北境风沙磨人，确实不比京中闺秀娴雅。

只是边关将士枕戈待旦，守护的正是这份京城的‘雅致’，他们的故事，清瑶以为，

也值得一听。”她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不卑不亢。坐在林晚晴身侧的好友，

礼部尚书家的嫡女徐婉，悄悄在桌下扯了扯林晚晴的衣袖，低声道：“晚晴，

苏小姐她…其实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看着徐婉眼中那丝不赞同，甚至隐隐的同情，再看看其他几位好友避开的视线，

一股被背叛的孤冷瞬间攫住了她。这仅仅是个开始。皇家秋猎，旌旗招展，骏马嘶鸣。

林晚晴一身火红的骑装，策马紧随在沈砚和苏清瑶之后，像一团不甘熄灭的火焰。

沈砚的目光，几乎全黏在前面那道矫健的月白身影上。苏清瑶控马之术显然经过沙场锤炼，

人马合一，如一道白色闪电，穿梭于林木之间。变故陡生！

一只受惊的野猪突然从斜刺里冲出，直撞向苏清瑶的马匹。那匹神骏的北地良驹瞬间受惊，

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发狂般在原地打转、猛冲，眼看就要将背上的苏清瑶狠狠甩下！

“清瑶！”沈砚脸色煞白，惊呼出声，策马欲救，却鞭长莫及。千钧一发之际，

只见苏清瑶并未惊慌失措。她身体在剧烈颠簸中伏低，紧贴马颈，

双腿如铁钳般死死夹住马腹，一手紧攥缰绳，另一只手竟闪电般探出，

精准地揪住了烈马的一只耳朵，狠命一拧！同时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极具穿透力的唿哨。

那狂躁的烈马吃痛，又被这熟悉的声音震慑，竟奇迹般地狂躁渐歇，打着响鼻，

前蹄重重踏地，终于慢慢停了下来。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息，却惊险万分，扣人心弦。

周围赶来的勋贵子弟和女眷们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天啊！太厉害了！”林晚晴身后，

她最贴身的侍女小莲，竟也忍不住失声惊叹，眼中满是纯粹的钦佩。林晚晴猛地回头，

死死盯住小莲。小莲接触到她冰冷刺骨的目光，才惊觉失言，脸色一白，慌忙低下头去，

再不敢吭声。可那声赞叹，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林晚晴心里。

她看着不远处被众人簇拥着、平静安抚着马匹的苏清瑶，

看着沈砚冲过去时那毫不掩饰的紧张与后怕，再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挫败感和羞耻感将她彻底淹没。她精心准备的骑装，

她刻意模仿的飒爽姿态，在苏清瑶那生死一线间的本能反应面前，显得如此拙劣可笑。

她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所有的锋芒，都刺在了棉花上，不，是刺在了铁壁上，

不仅伤不了对方分毫，反而反噬得自己鲜血淋漓。归府数日，林晚晴将自己关在房里，

不见任何人。铜镜冰冷，映着一张苍白失神的脸。曾经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

此刻盛满了浑浊的怨怼和挥之不去的阴郁，眼下的青黑更是触目惊心。眉梢眼角，

再寻不见半分往日的娇憨明媚，只剩下被妒火反复灼烧后的枯槁和尖锐。门被轻轻推开，

熟悉的、带着淡淡药香的暖意拂了进来。是出嫁的嫡亲姐姐林晚意回来了。她已显怀，

腹部微微隆起，行动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沉稳。“晚晴？”姐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她走到林晚晴身后，双手轻轻搭上妹妹瘦削的肩头，

目光落在镜中那张写满戾气的脸上。林晚晴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只是倔强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和一个陌生的仇人对峙。

林晚意的手指轻轻抚过妹妹紧锁的眉心，那触感温暖而带着叹息。她沉默了片刻，

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晚晴，还记得小时候，你总爱拉着我去园子里扑蝶吗？

阳光照在你脸上，笑得像朵小小的、不怕风雨的太阳花。”她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

似乎想揉开那眉心的褶皱，语气里浸满了真切的痛惜，“可姐姐现在看着你……你眼里的光，

怎么……怎么就变成扎人的刺了？”“扎人的刺……”姐姐温婉的叹息，

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在林晚晴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那涟漪不断扩大，撞击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镜子里那张脸，苍白，扭曲，眼窝深陷，

盛满了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怨毒。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模样？她想起春日里追逐风筝的自己，

裙裾飞扬，

笑声清亮得能穿透整个相府的花园；想起偷偷把舍不得吃的点心塞给门口小乞丐时，

心底那份纯粹的欢喜；想起沈砚曾在杏花树下，指尖拂过她的发梢，

笑着说她眼里有星星……那些光，那些暖，那些曾经构成“林晚晴”这个人的东西，

如今都去了哪里？姐姐温暖的手还搭在她肩上，那份沉甸甸的关切，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

让她无处遁形。为了一个眼神早已不在自己身上的沈砚？

为了一个处处让她相形见绌、却始终不曾真正与她为敌的苏清瑶？值得吗？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疲惫和荒谬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将她击垮。她猛地闭上眼，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紧闭的眼帘，灼烧着冰冷的脸颊。是啊，不值得。沈砚的爱，

虚幻如泡影，脆弱得经不起任何风浪。而那个自己视作假想敌的苏清瑶……她策马的英姿，

临危的镇定，谈吐间的从容坦荡，甚至那份吸引着所有人的魅力……林晚晴痛苦地意识到，

那不正是曾经的、最好的自己也曾拥有，或者渴望拥有的模样吗？苏清瑶没有错。错的，

是那个死死攥着过去不肯放手，被嫉妒和怨恨蒙蔽了双眼，

把自己变得面目可憎的……林晚晴自己。心口那块淤积了太久的、名为“执念”的巨石，

在这一刻，伴随着汹涌的泪水和迟来的清醒，“轰”然碎裂。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