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手观音

我与刘疆相识于微末，陪他战北境，封王侯，成婚十载，未曾想过离开。直到那日，

他从北境大胜归来，带回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王妃贤惠，府里有新生命诞生，

定能容你。”我笑着递上休书，“王爷说笑了，妾身明日就搬去道观。

”一、王府门前的积雪被沉重的马蹄踏碎，碾作一地污浊的泥水。

那辆曾载着刘疆无数次奔赴沙场的玄铁马车，此刻稳稳停在阶前，像一头归巢的凶兽，

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腥与硝烟气。朱漆车门推开，

先伸出来的是一只骨节分明、覆着薄茧的手，那是刘疆的手。随即，他高大的身影跨了出来，

玄甲未卸，眉宇间是未散的铁血杀伐之气，

衬得那张本就冷峻的脸愈发像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石头。院中早已跪倒一片的下人，

头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然而，他并未立刻看向阶上等候的人。车帘再次掀动，

一只纤细柔荑搭上他的手腕。刘疆手臂微抬，极其自然地反手托住那柔荑主人的后腰，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一个裹着锦缎斗篷的女子，被他半扶半抱着，

小心地带下了车。那女子身段玲珑，腹部已有了明显的隆起，

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也清晰可见。她微微抬了抬下巴，露出一张芙蓉般娇艳的脸，

眼波流转间，怯生生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扫过阶前伫立的身影，

“阿疆...”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阶上那抹素青的身影上，语调平静无波，

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莫怕，灵儿贤惠，定能容下你和你腹中孩儿。

”他扶着萧惜文腰肢的手，未曾松动分毫。我，楚灵儿，镇北王府的正妃，

就站在正厅廊下高高的石阶上。身上是半旧的素青袄裙，

手里还捏着一个刚刚绣完、针脚细密的平安符，里面填充的宁神草药散发出微苦的清香。

这香气，与刘疆带回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身上的浓郁脂粉味格格不入。

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在脸上，冰凉。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映不出我半分影子的眼眸，

看着那小心翼翼地护在别的女人腰间的、曾属于我的手。心口深处，某个支撑了太久的东西，

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碎裂声。很轻，却足以让整个世界都随之崩塌。

我与刘疆皆是漠北孤儿出生，他从小学武，在我认清自己心意的那一年，我拜医馆大夫为师，

开始学医，只为做他最坚强的后盾。后来，刘疆投身军营，

我也逐渐建立起"素手小观音"的民间声望。提亲的那一天，刘疆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羞红了脸，轻轻依偎在他怀里。二、王府的炭火似乎烧得格外旺，暖阁里热烘烘的。

萧惜文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小口啜饮着厨房刚送上的燕窝，眉眼弯弯，

带着新女主人的审视，打量着这间原本属于镇北王妃的暖阁。“这屏风的花样倒还雅致，

”她指尖划过紫檀木的框架，声音甜腻，“就是位置有些挡光，阿疆，你说挪到西窗下可好？

”刘疆解了佩剑，随意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正对着铜盆里的热水净手，

闻言头也没抬：“随你。”萧惜文的笑容更盛，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我，

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胜利者的怜悯：“那姐姐……搬去何处安置呢？姐姐身子弱，

总要找个清净暖和些的地方才好。”我垂着眼，看着自己裙裾上绣着的缠枝莲纹。

那银线在炭火映照下，一闪一闪，刺得眼睛发涩。从他们踏入这暖阁起，

我便像个多余的摆件，被彻底忽略。刘疆的目光偶尔扫过，也如同掠过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王爷，”我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平稳，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刘疆拧干热巾的手顿了一下，终于抬眼看了过来。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惯常的淡漠，

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耐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成亲五载还未得一儿半女，别的同僚有娇妻麟儿相伴时，他只能羡慕人家，

安慰自己会来的。大概是十几年的相守，已经磨平了他心底的涟漪，

日复一日对着一张寡淡的脸，有些生厌。大概是...他说不清。

所以那日属下把萧惜文送到他床榻上时，他借着酒意麻痹自己，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萧惜文也停下了搅动燕窝羹的小银匙，饶有兴致地等着我的下文。我从宽大的袖中，

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笺。素白的纸，没有火漆。我上前两步，

将那信笺轻轻放在刘疆面前的乌木桌案上。“妾身明日便搬去城外玄清观，

为王爷与萧姑娘祈福。”我看着他骤然沉下的脸色，嘴角却缓缓牵起一个弧度，

一个近乎完美的、疏离又客套的微笑，“此乃休书，王爷过目。”那“休书”二字，

像两颗冰冷的石子，重重砸在暖阁里虚假的暖意上。“休书？”刘疆的声线陡然拔高，

带着难以置信的锐利。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炭火的光晕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瞬间笼罩过来，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压迫感。“楚灵儿，你再说一遍？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信笺，指节用力到泛白，似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碎。

萧惜文也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刘疆，又看看我。“王爷耳聪目明，听得真切。

”我迎着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脸上的笑意未减半分，反而加深了些，像戴着一张面具。

“王爷凯旋，得遇良缘，更有麟儿将诞，乃天大喜事，妾身不敢鸠占鹊巢，自请下堂，

成全王爷。”“成全？”刘疆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带着浓烈的嘲讽和一丝被忤逆的狂怒。他攥着那封休书，大步逼近，

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压迫得人几乎窒息，“楚灵儿，谁给你的胆子写这个？！

”他离得那样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眼中密布的血丝，

和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阴翳。他下意识地抬手，

似乎想扼住我的手腕，如同过去一年里每次争执时那样，用绝对的力量迫使我屈服。然而，

我的手早已收回袖中，指尖隔着衣料，死死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体面。

“王爷，”我微微仰头，直视着他因暴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

“休书妾身已写，字字出于本心，王爷若要拦我，是想让全京城看看，

镇北王是如何强扣一个下堂妇在府中，碍着他与新欢恩爱缠绵么？”“你！

”刘疆的手僵在半空，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他胸膛剧烈起伏，

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暖阁里死寂一片，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和他粗重的喘息。萧惜文适时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

带着委屈和惶恐：“阿疆…姐姐她…都是我不好…”她捂着肚子，眉头微蹙，

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这声抽泣像是一根针，瞬间戳破了刘疆濒临爆发的怒火。

他猛地回头看了萧惜文一眼，眼中的狂怒被强行压下，转而化为一种冰冷的警告，

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嫌恶几乎凝成实质。“好！好得很！”他几乎是咬着牙，

从齿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寒意，“楚灵儿，你既如此决绝，本王成全你！

滚！滚得越远越好！别让本王再看到你！”他猛地挥手，将那封休书狠狠摔在地上。

素白的纸张飘落，如同我早已零落成泥的尊严。“谢王爷成全。”我微微屈膝，

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这是五年来，我在无数嘲笑声中慢慢学习而来。

希望...萧惜文也能应付得来吧。然后，挺直背脊，目不斜视地转身，

一步步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暖阁。身后，是萧惜文娇柔的劝慰和刘疆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三、自请下堂后，我在玄清观的日子，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水，清冷、沉寂，

隔绝了外间所有的喧嚣与尘烟。每日晨钟暮鼓，诵经打坐，侍弄观后几畦药草，

日子简单得只剩下光影的推移。王府的消息，并非全无耳闻。偶尔有来观中布施的旧仆，

言语间总会不经意地漏出几句，说萧惜文已正式被抬为侧妃，掌管中馈，

王爷对她几乎言听计从；说王爷新得了御赐的西域烈酒，夜夜痛饮，

性情愈发阴晴不定；说王爷…似乎总在深夜咳醒，有时甚至会咳出血丝，

宫里的太医去了几趟，也只说是旧伤复发，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却总不见好。旧伤复发？

我侍弄药草的手微微一顿。刘疆在北境受过的伤，大大小小，我都亲手料理过。那些伤，

从不会引发如此缠绵的咳疾。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疑影，像投入古潭的一粒石子，

转瞬便沉入无边的寂静，激不起半点涟漪。罢了，是与不是，都与我楚灵儿无关了。

直到那日夜晚，观主神色凝重地踏入我清修的小院，身后跟着王府的总管，那总管一脸悲戚，

眼神躲闪，不敢看我。“王妃……”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王爷……王爷命小的来……请您回府……”因为刘疆已病入膏肓。他的身体，

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正在急速地衰败下去。起初只是一场风寒引起的咳疾，

只是后来咳疾非但未愈，反而愈发沉重。宫里的太医换了几茬，

御药房的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王府，却如同石沉大海。后来，咳出的不再是血丝，

而是大团大团暗红的、带着粘稠泡沫的污血。他迅速消瘦下去，曾经如山岳般挺拔的身躯，

如今只剩下一副裹在宽大锦袍里的嶙峋骨架。脸色是长期失血的蜡黄，眼窝深陷，

颧骨高高凸起，唯有一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在眼窝里，时而空洞死寂，

时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焦灼的光。“药……药……”他时常在昏沉中呓语，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破碎，

“没用的……都没用……”他猛地挥手打翻侍女捧上的药碗，

滚烫的药汁泼洒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深褐色的污迹，如同干涸的血。“太医……废物！

一群废物！”他胸膛剧烈起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红的血沫溅在锦被上，

触目惊心。萧惜文也曾泪眼婆娑地守在榻前，用浸了香露的丝帕为他擦拭额角的虚汗，

柔声劝慰。可当她身上那浓郁的、精心调配的脂粉香气靠近时，刘疆会猛地蹙紧眉头，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惜文...你先出去...我没事...”刘疆压制着胃里的翻腾，

柔声安慰道。“阿疆...我和肚子里的孩儿等你病愈。”萧惜文轻轻摸着肚子，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王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下人们屏息凝神，

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那位随时可能暴怒或呕血的主子。直到一个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