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第十稿

第七份遗书开篇：止痛片在搪瓷缸底姜桂芝的笔尖在“送养”两个字上悬了悬。

指腹的老茧蹭过纸页，沙沙响，像去年给阿远补书包时，针线穿过帆布的声音。

虎口的月牙疤突然发烫——那天阿远哭着说“书包带又断了”，她急着缝，针扎进去，

血珠滴在蓝布上，像颗没化的星。钢笔水顺着纸纹往下渗，在“分开”两个字周围晕出黑圈。

她摸了摸下颌的瘤子，硬邦邦的，像揣着块生红薯。化疗后的恶心感涌上来，她按住胸口，

喉间发腥——昨晚阿近趴在她床边说“妈妈的呼吸像破风箱”，她当时笑着揉他的头发，

手却抖得厉害。“妈，药泡好了。”阿远端着搪瓷缸进来，缸沿的缺口磕过他的膝盖，

现在还留着浅痕。他把半片止痛片碾碎在温水里，

药片边缘的牙印整齐得像小锯子——是他对着镜子咬的，

说“这样药劲儿能匀匀地化在水里”。姜桂芝接过缸子，指尖触到阿远的手，凉得像块冰。

这孩子总说“我不冷”，却在半夜偷偷把被子往她身上掖。阿近从陪护床探出头，

怀里抱着个破布偶——是周广林小时候玩的，褪了色，却被阿近当成“守护神”。“妈，

阿远说喝了药，你就有力气给我们讲奥特曼打怪兽了。”她喝了口药，

苦味儿顺着喉咙往下钻。窗外的梧桐叶落下来，砸在玻璃上，像有人在轻轻敲。

阿远转身去倒药渣，背影在灯光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裤脚还沾着昨天在医院花园捡的草籽——他说要种在花盆里，“等妈妈好了，就能开花了”。

第一章：七份遗书的坟床头柜最底层的铁盒锁着，钥匙串在姜桂芝的病号服纽扣上。

六团纸挤在第七份遗书旁，像群蜷缩的小兽。铁盒内壁贴着张泛黄的日历，

圈着两个红圈：3月12日、9月21日——阿远和阿近的生日，圈红笔的墨水洇了，

像晕开的泪。第一团：烟袋锅上的灰腊月廿八的风裹着雪籽，打在姜桂芝脸上生疼。

她把腊肉往竹篮深处塞了塞，红绳在车把上晃，油星子溅在棉裤上，冻成了硬壳。

阿远攥着她的衣角，手套是用袜子改的，露出的指尖冻得通红，却死死扣着她的裤缝：“妈，

大伯要是不让我们进门，我就给他们磕头。”大伯的院门虚掩着，

烟袋锅的火星在门缝里亮了又灭。姜桂芝推开门时，

正撞见大伯往烟袋里装烟叶——是她去年种的，晒干了用报纸包着，上面写着“劲儿足，

少抽点”。他穿的解放鞋后跟磨塌了，却在看见她时，猛地把烟袋往门后藏，

动作慌得像被抓了现行。“三个娃还喂不饱，再加两个？”大伯的声音硬邦邦的，

眼睛却瞟着阿远膝盖的补丁。那补丁是用姜桂芝丈夫的旧工装缝的，

蓝布上的“砖厂”二字磨得发浅，却和大伯年轻时穿的工装一模一样。他突然咳嗽起来，

咳得腰弯成弓，竹篮里的腊肉晃了晃，油滴在门槛上，洇出个小油点。

阿远扑过去护竹篮的瞬间，姜桂芝的心疼得缩成一团。这孩子总说“我是哥哥”，

却在昨晚偷偷哭，说“要是我能挣钱，妈妈就不用求别人了”。大伯的烟袋锅磕在门框上，

烟灰落在阿远的手背上，他没躲，只是仰着头：“大伯，我会砍柴、喂猪，还会给你捶背。

”第一份遗书被揉成纸团时，姜桂芝的指节泛白。她听见屋里传来碗碟碰撞声，

是大伯娘在热馒头——早上路过村口，王婶说“你大伯娘蒸了两锅馒头，

说要给阿远阿近留着”。大伯往竹篮里塞馒头时，手在抖，

热馒头烫得他指尖发红：“路上吃，凉了噎得慌。”声音闷得像被烟袋堵着，转身时，

姜桂芝看见他的裤脚沾着雪，是刚从地里回来——他总在腊月廿八去给她丈夫上坟，

说“老兄弟，我替你看看娃”。第二团：金镯子与冷煎蛋表姑家的防盗门涂着亮漆，

映出姜桂芝蜡黄的脸。她摸了摸病号服口袋里的病历，纸页被攥得发潮，

“癌症晚期”四个字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阿近往她身后缩了缩，

小手攥着她的衣角——他早上偷偷把护工给的馒头塞进她口袋，说“妈饿了就吃，我不饿”，

现在馒头硌着她的腰，像块暖石。“哟，稀客。”表姑开了门，金镯子在门把手上磕出脆响。

镯子上的浅痕是前天才摔的，当时她举着镯子跟邻居说“我家桂芝现在出息了，

哪用得着我帮衬”，转身却在厨房偷偷抹眼泪。她穿的亮粉色棉袄是前年打折买的，

领口的毛边掉了一半，却特意在今天翻出来熨了熨，说“不能让桂芝觉得我过得不好”。

煎蛋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阿近的喉结动了动。表姑把自家娃往身后拉，

那孩子手里的煎蛋黄澄澄的，油顺着指尖往下滴。“桂芝啊，

不是姑狠心……”表姑的金镯子滑到手腕，

露出小臂的淤青——昨晚她丈夫骂她“多管闲事”，推了她一把，她今早特意穿了长袖，

却忘了棉袄袖子短。姜桂芝的话卡在喉咙里。

她看见表姑的目光落在阿远的毛衣上——那是用表姑前年淘汰的旧毛线织的，针脚歪歪扭扭，

阿远却总说“比新毛衣暖和”。表姑推她时，指甲上的红漆刮在她的病号服上，留下道红印，

像道没愈合的疤。阿远突然张开胳膊挡住她，

后背的骨头硌得姜桂芝手心发疼——这孩子昨晚发烧，却硬说“我没事，不耽误找亲戚”。

第二份遗书被撕成碎片时，表姑正把吃剩的煎蛋倒进垃圾桶。姜桂芝转身的瞬间，

听见身后有纸张摩擦声，回头看见阿近手里多了包饼干，是表姑塞的，

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被指甲划得看不清，却能闻到黄油香。竹篮突然沉了沉，她摸到个红包，

边角硌着硬纸——是去年她给表姑写的“福”字，被表姑剪了一半，另一半贴在红包上，

说“这样福气能分两半”。第三团：茄子地里的哭舅舅的菜地在坡上，

茄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姜桂芝的裤脚。她摸出遗书，纸页被汗水浸得发皱，像块拧不干的抹布。

舅舅蹲在地里摘茄子，草帽压得低，帽檐下的脸晒得黧黑，

眼角的皱纹里卡着泥——他总说“地里的活不等人”，却在昨天提前摘了一筐茄子，

说“给桂芝带回去，她爱吃烧茄子”。“桂芝，你舅妈她……”舅舅的手在茄秧上顿了顿，

指尖的裂口沾着茄汁，像抹了层红漆。这双手上个月还在工地搬砖，

为了给舅妈凑糖尿病的复查费，磨出的茧比茄子皮还硬。他手里的茄子突然掉在地上，

摔成两瓣——是姜桂芝去年给的种子，结得格外大，他总说“这是老兄弟在天上保佑”。

舅妈攥着竹竿冲出来时，围裙上的面粉还没拍干净。竹竿是当年给姜桂芝挑嫁妆的，

竹节处磨得发亮，她却在今早用砂纸磨了磨，说“不能让桂芝觉得我用旧东西对付她”。

“丧门星！”她骂着，眼睛却瞟着阿远的书包带——那红绳是她去年给的，

说“本命年系红绳吉利”，现在被系成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是阿远昨晚对着视频学的。

竹竿抽在阿远背上的瞬间，姜桂芝的心像被攥住了。阿远没躲，只是把阿近往身后按，

书包里的空药瓶硌得他后背生疼——那是他攒的止痛片空瓶，说“等妈妈好了，

就告诉她我没偷拿药”。舅妈骂得嗓子发哑，却在转身时，往姜桂芝口袋里塞了包创可贴，

包装上的医院地址被指甲划了又划——她今早特意查了，那家医院的糖尿病科最好，

想让姜桂芝顺路问问，却没敢说出口。第三份遗书被扔进茄子地时，泥溅了姜桂芝一裤腿。

舅舅突然站起来，往她手里塞纸条的动作快得像偷东西，指腹的裂口蹭过她的手心，

疼得她缩了缩。纸条上的电话号码被汗水洇了半行，

是表哥的饭馆电话——舅舅昨晚打了三个电话求表哥，说“哪怕让娃去后厨洗盘子，

给口饭吃”，表哥骂他“多事”，却在今早回了条短信：“让桂芝带娃来。

”第二章：新闻里的半块腊肉周广林的饭盆磕在工地上的石头上，发出哐当响。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晃了晃，姜桂芝跪在表姑家门前，头发糊在汗湿的脸上，

怀里的阿近啃着冷馒头，嘴角沾着点渣——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他在姜桂芝家过年，

啃腊肉时的馋样。他的手背上的烫伤疤突然发烫。前年炸油条时被油溅到，

他下意识摸出兜里的牙膏——姜桂芝说“烫了就用牙膏抹，管用”，

现在牙膏管瘪得像片叶子，却还放在工装口袋里，跟了他两年。

照片里姜桂芝的布鞋鞋头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蓝布袜——是他去年给她买的，三十五块，

她当时在电话里骂他“浪费”，却在后来的视频里总穿着，说“合脚”。“广林，发啥愣？

”工友拍他的肩膀，饭盆里的米汤晃出来，溅在照片上姜桂芝的膝盖上。

周广林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年夜饭，姜桂芝把腊肉往他碗里塞，自己啃着咸菜，

说“我不爱吃肥的”。后来他才知道，那腊肉是她走了二十里山路，用陪嫁的棉袄换来的，

棉袄里子还留着阿远小时候尿床的印子，她却笑着说“旧棉袄不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