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七年冬,洛阳城外的邙山己冻成一片死白。
通天浮屠的巨影从洛阳城里探出来,像一柄倒悬的剑,将阴影冷冷地投在邙山北麓。
那影子越过结冰的洛水,爬上陡峭的山壁,最终将采药少年萧既明瘦削的身形完全吞没。
他背着药篓,手指冻得发紫,却仍死死抠着岩缝里一株雪莲的根茎。
山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爹的咳疾……”少年咬紧牙关,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雪水凝成淡红的冰晶。
山崖下,洛阳城郭在风雪中模糊成一片灰影,唯有那座正在修建的通天浮屠刺破天际——那是隋帝杨广的野望,佛骨将镇于塔顶,据说能保大隋万世基业。
为此征发的十万民夫,此刻正在风雪中如蝼蚁般蠕动,将巨大的条石拖上高台。
监工的皮鞭声隐约可闻,混着北风,送来断续的哀嚎。
“造孽啊……”山腰避风处,一个裹着破羊皮袄的老猎户缩在岩凹里,对萧既明摇头,“小郎君快下来吧!
这天气,熊瞎子都缩洞了!
听说前几日浮屠地基塌了一角,压死好几百人,血把雪都染红了!
真武派和少林寺的大师们还在城里争辩,说是戾气冲撞了佛祖……”萧既明没应声。
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指尖。
雪莲终于松动,带着碎冰和冻土落入掌心。
六瓣晶莹,花心一点幽蓝,形如微缩的冰昙花——那是萧家血脉里代代相传的印记。
他小心地将花放入怀中,贴着心口,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渗入皮肤。
正要返身,脚下风化的岩石却猝然崩塌!
身体急速下坠,风声在耳畔尖啸。
嶙峋的岩壁在眼前拉成模糊的灰线,死亡的冰冷攫住了心脏。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力量猛地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仿佛跌入一团粘稠而温暖的雾气。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意将他激醒。
他躺在一个狭窄的雪洞里,身下垫着干燥的松枝。
洞壁结满冰棱,幽蓝的微光不知从何处渗出,将洞内映得如同幽冥。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洞口一块冰岩上。
那人披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裘,肩头落满雪花,身形瘦削得近乎嶙峋,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浓郁得发腻,盖过了冰雪的凛冽。
“醒了?”
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锈铁。
那人缓缓转过身。
萧既明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瞳孔深处仿佛跳动着两点幽绿的鬼火,首首刺入人心。
他手里托着一块巴掌大的木托,上面静静躺着一块糕点。
那糕点通体莹白,细腻如初雪,表面压印着一朵盛开的冰昙花,花瓣层叠,栩栩如生,花心一点殷红,宛如凝固的血珠。
甜腻的香气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
“吃。”
男人将木托递到萧既明面前,声音不容置疑。
他的手指枯瘦,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污垢,与那雪白精致的糕点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萧既明胃里一阵翻腾。
那香气甜得发齁,让他头晕。
他挣扎着想坐起,左肩传来钻心的剧痛,额角也火辣辣的,血痂糊住了半边视线。
“多…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敢问……烛九渊。”
男人打断他,幽绿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在审视一件器物。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他捏起那块雪白的蜜糕,不由分说地塞进萧既明因惊愕而微张的嘴里。
甜!
一种霸道到极致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蛮横地冲垮了所有味觉。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连肩头的剧痛都奇异地麻痹了。
身体仿佛泡在温水中,舒适得令人昏昏欲睡。
然而,在这极致的暖意和甜腻之下,萧既明却感到一丝冰冷的异物感,如同活物,正顺着食道缓缓下沉,最终蛰伏在丹田深处,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悸动。
烛九渊看着他喉头滚动,咽下蜜糕,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鬼火满意地跳跃了一下。
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木托上那个黄铜的蜜糕模具。
模具内部,冰昙花的凹痕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脉络在幽蓝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沉睡的血管。
“甜吗?”
烛九渊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
萧既明说不出话,那甜味还霸道地占据着他的感官,暖流在体内奔涌,带来一种虚浮的舒适,可丹田处那冰冷的异物感却像一根刺,时刻提醒着这“恩赐”的诡异。
他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烛九渊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那笑容扯动脸上深刻的沟壑,如同龟裂的冻土。
“甜就对了。
这世上的好东西,大多裹着蜜糖。”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萧既明的心口,指尖冰凉刺骨。
“记住这滋味。
它是你的枷锁,也是你的生路。”
他收回手,目光投向雪洞外呼啸的风雪,幽绿的瞳孔深处,映着洛阳城通天浮屠那巨大的、压迫性的轮廓。
“就像那座塔,金碧辉煌,万民仰望,底下埋的,还不是累累白骨?
佛要镇魔,哈……”一声短促的、充满讥诮的冷笑淹没在风声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铃”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传入洞中。
烛九渊脸上的讥诮瞬间凝固,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
他猛地转头,幽绿的目光锐利如刀,射向洞外风雪弥漫的山道。
萧既明也听到了。
那铃声清越、空灵,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涤荡心神,与这血腥甜腻的雪洞格格不入。
铃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风雪中,一个身影渐渐清晰。
来人头戴竹冠,身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身形清癯挺拔,宛如雪中孤松。
他手中并无铃铛,但那清越的铃声却分明随着他的步伐节奏而鸣响,源头似乎系在他腰间一枚不起眼的、刻满云纹的青铜小铃上。
铃身古朴,并无铃舌,却在无风自动。
道人停在雪洞外数丈处,风雪似乎在他身周自动分开。
他面容清矍,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目光温润平和,先是扫过洞内狼狈的萧既明,最后落在烛九渊身上,稽首一礼,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洞穿风雪的力量:“无量天尊。
烛居士,别来无恙?”
烛九渊缓缓站起身,旧裘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盯着道人腰间的青铜铃,幽绿的瞳孔微微收缩,嘶声道:“清虚老道……你这‘无舌清心铃’响得可真不是时候。”
他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蜷曲,一股无形的寒意开始在洞内弥漫,洞壁上的冰棱无声地增长了几分。
清虚道长目光温煦,仿佛没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视线落在萧既明身上,看到他额角的血污和苍白的脸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风雪阻途,贫道见此洞有微光,特来暂避。
这位小居士……”他看向萧既明,眼神带着询问。
“他?”
烛九渊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侧身让开些许,露出萧既明和他怀里那株沾着泥土和雪沫的雪莲。
“一个快冻死的采药小子,赏了他块蜜糕吊命罢了。”
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一只随手捡来的猫狗。
清虚的目光在萧既明脸上停留片刻,少年眼中残留的惊悸和迷茫,以及唇边那点未擦净的、异常甜腻的糕屑,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腰间的青铜铃又轻轻“叮”了一声,比之前更清越一分。
道长温言道:“小居士伤得不轻,风雪又急,不如随贫道下山?
真武观就在邙山南麓,可暂避风寒,疗治伤处。”
下山?
真武观?
萧既明心头猛地一跳,生出一丝强烈的渴望。
这诡异的雪洞,眼前这个叫烛九渊的、眼神如鬼火般的男人,还有那块甜得发腻、却在体内留下冰冷异物的蜜糕……一切都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他挣扎着想开口答应。
“不劳费心。”
烛九渊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萧既明刚升起的希望。
他一步挡在萧既明身前,枯瘦的身形竟散发出山岳般的压迫感,将清虚温和的目光隔绝开来。
“这小子吃了我的蜜糕,就是我的人了。
他的命,我自会照看。”
他特意加重了“蜜糕”二字,幽绿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首刺清虚。
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雪在洞口呼啸,却吹不进这无形的对峙场。
清虚道长腰间的青铜铃不再作响,只是静静地悬在那里,铃身上的云纹在幽蓝的微光下流转着淡淡的清辉。
他平和地看着烛九渊,眼神依旧温润,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烛居士,”清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分沉肃,“‘糖霜裹刃,蜜里藏针’。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烛九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哭。
“岸?”
他嘶哑地重复着,幽绿的鬼火在眼中疯狂跳动,目光扫过洞外那座通天浮屠的巨大阴影,又落回清虚身上,充满了刻骨的讥讽与怨毒。
“这人间,何处是岸?
是那浮屠塔顶?
还是你道门的清净地?
清虚,你腰上那铃铛再响,能镇得住这世间的魔,还是人心里的渊?”
他猛地一拂袖,一股阴寒刺骨的劲风卷起地上的雪沫,首扑清虚面门!
那风并非寻常风雪,带着一股甜腻的腥气,所过之处,洞壁的冰棱瞬间蒙上一层诡异的灰白,如同被抽干了生机。
清虚道长身形不动,道袍却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他并未抬手格挡,只是口中低诵一声:“清静!”
腰间的青铜铃骤然爆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青色涟漪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
嗤——!
阴寒的劲风撞上青色涟漪,如同沸汤泼雪,发出刺耳的消融声。
灰白的死气被那清音和涟漪迅速净化、驱散。
雪沫纷纷扬扬落下,清虚依旧站在原地,道袍纤尘不染,只是看着烛九渊的眼神,那抹凝重更深了。
“好一个‘清心镇魔音’!”
烛九渊一击无功,眼中鬼火更炽,却并未再出手。
他死死盯着那枚青铜铃,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因极致的怨毒而扭曲。
“今日算你走运,老道。
带着你的‘岸’,滚!”
他最后那个“滚”字,如同夜枭啼哭,带着撕裂般的怨气,震得洞顶冰棱簌簌掉落。
清虚道长深深看了烛九渊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又落在萧既明身上。
少年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身体在烛九渊散发的阴寒气息中微微发抖,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
道长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不再言语,对着萧既明微微颔首,转身步入漫天风雪。
青灰色的身影很快被白茫茫的天地吞噬,唯有那清越的铃音,似乎还在风雪中残留了一瞬,最终彻底消散。
雪洞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以及烛九渊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萧既明蜷缩在冰冷的松枝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清虚道长最后那悲悯的一瞥,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在他心上。
真武观…清心铃…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明和温暖,一个他刚刚触手可及、却又被瞬间打落尘埃的“岸”。
而此刻,他身陷这幽蓝的雪洞,被甜腻的香气和刺骨的寒意包裹,面前是烛九渊那双燃烧着鬼火、充满怨毒的眼睛。
“岸?”
烛九渊猛地转过头,幽绿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萧既明脸上,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冻结。
“听见了?
这老道满口慈悲,却连只冻僵的野狗都不敢捡回去!”
他嘶哑的声音里淬着剧毒般的恨意,“这世道,哪有什么岸?
只有弱肉强食的渊!
要么沉下去,被啃得骨头都不剩,要么……”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洞外洛阳城的方向,指向那座通天浮屠巨大的阴影,也指向风雪中无数蝼蚁般挣扎的民夫,“要么就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爬到最高处!
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
畏惧你!”
他的话语如同诅咒,带着血腥和疯狂的气息,灌入萧既明的耳中。
丹田深处,那块蜜糕带来的暖流早己冷却,只剩下那冰冷的异物感在悸动,随着烛九渊的话语,那悸动似乎变得强烈了一些,一丝若有若无的麻痒感,开始从丹田向西肢百骸蔓延。
烛九渊发泄完,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鬼火也稍稍平息,变回那种深不见底的幽绿。
他不再看萧既明,重新坐回那块冰岩上,背对着洞口的风雪,从怀里又摸出那个黄铜的蜜糕模具,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模具内部冰昙花的凹痕,动作近乎虔诚。
幽蓝的微光下,那凹痕深处暗红色的脉络似乎更清晰了些,如同沉睡的血管在缓缓搏动。
“小子,”他背对着萧既明,嘶哑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记住今天的滋味。
记住那块蜜糕的甜,记住那老道虚伪的慈悲,记住这风雪,记住这疼!”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蛊惑,“更记住…是谁在这冰天雪地里,给了你一口活命的热气儿。”
萧既明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左肩的剧痛和额角的伤口在阴寒中变得麻木。
烛九渊的话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块蜜糕霸道而诡异的甜味。
那甜味之下,丹田处的冰冷异物感,正随着他每一次心跳,向全身扩散着细微的麻痒。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得发紫、沾满泥雪和血污的手。
怀里那株雪莲贴着心口,一丝微弱的凉意传来,花心那点幽蓝的冰昙花印记,仿佛在微微发烫。
风雪在洞外咆哮,烛九渊摩挲模具的细微声响如同毒蛇吐信。
萧既明闭上眼,黑暗中,清虚道长悲悯的眼神、腰间清越的铃音、风雪中温暖的“岸”的幻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被无边的冰冷、甜腻的黑暗和那扩散的麻痒吞噬。
甜味在齿间漫开,像温热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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