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锈,浸透了黄昏时分的整座城市。
江循拧动电瓶车的把手,破旧的雨衣在风中发出疲惫的悲鸣。
车灯刺破前方粘稠的暮色,照亮柏油路面上一个个积水的洼坑,里面倒映着霓虹灯扭曲、冰冷的倒影。
这里是新海市,一座在“大静默”之后勉强维持着呼吸的钢铁巨兽。
他是一名外卖员,一个在城市毛细血管里穿行的微不足道的血细胞,负责将维生的营养剂和廉价的合成食物,输送到那些龟缩在钢筋水泥巢穴里的男男女女手中。”
叮咚。
“耳机里传来新的订单提示音,机械的女声不带任何感情地播报着地址。”
客户尾号3491,宁川南路,17号楼,4单元404。
请在三十分钟内送达。
“江循的身体下意识地一僵,握着车把的手指微微收紧。
宁川南路。
又是这个名字。
雨点砸在头盔的面罩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花,像极了那个夜晚他透过泪眼看到的世界。
那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夜,三年前,“大静默”刚刚降临的第三天。
世界还未完全适应新的规则,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蔓延。
电视里,曾经的专家们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强调着“保持科学理性”、“切勿听信谣言”。
而其中声音最洪亮、态度最坚决的,就是他——江循,一个颇有名气的科学辟谣博主。
那天晚上,他刚在自己的公寓里,对着摄像头激情澎湃地完成了一场首播,主题是《驳斥“雨夜问路”等十大都市传说背后的心理学谬误》。”
……所以大家明白了吗?
所谓的‘雨夜不能给人指路’,本质上是源于古代社会夜间出行的危险性,以及由此产生的集体潜意识恐惧!
它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我们是新时代的公民,要相信科学,相信逻辑!
“他言之凿凿,意气风发,享受着评论区里满屏的“江老师牛逼”、“支持理性”。
然后,他接到了妹妹江芸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哭腔和恐惧。”
哥!
你快回来!
爸妈……爸妈非要去邻居家送东西,外面雨那么大,我好怕……“江循不耐烦地打断她:”怕什么?
多大人了还信那些封建糟粕?
我刚做完首播,累死了,让他们早点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父亲江文海接过电话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儿子教训后的尴尬和固执:”就几步路,你王叔家断粮了,我们送点东西过去,马上回来。
你跟你妹说,别自己吓自己。
“江循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种禁忌都是假的,但雨天路滑是真的,你们注意安全。
“”知道了,知道了,比你妈还啰嗦。
“电话挂断了。
那成了他与父亲最后的通话。
半小时后,妹妹的电话再次打来,声音己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江循赶到时,只看到两具倒在巷口的冰冷躯体。
他的父母,江文海和妻子,双双瞪大了眼睛,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无法言喻的恐怖事物。
他们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伤痕,法医的初步结论是“心源性猝死”。
而那个他们要去帮助的邻居王叔,就站在不远处,浑身湿透,眼神呆滞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没问路……我真的没问路……他们走过来,就是脸色很白,不停地问我……17号楼怎么走……“江循跪在冰冷的雨水里,父母死不瞑目的脸,和自己首播时那张充满“科学傲慢”的脸,在他脑中疯狂地交替闪现。
雨更大了。
江循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己经停在了宁川南路17号楼的楼下。
他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操。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拎起外卖箱,走进了那栋如同巨兽之口般幽暗的居民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幽幽的光。
空气中那股潮湿的霉味更重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食物腐烂的酸味。
一切都很正常,又处处透着诡异。
太安静了。
江循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除了自己的心跳和雨声,听不到任何属于人类活动的声音——没有电视声,没有争吵声,没有脚步声。
这对于一栋住满了人的居民楼来说,极不正常。
他按亮手机,光束照向二楼的走廊。
他看到了。
走廊里,站着七八个居民。
有穿着睡衣的大妈,有光着膀子的壮汉,还有一个抱着洋娃娃的小女孩。
他们所有人都背对着江循,面朝墙壁,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僵硬的姿势,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抬起右手,用食指在墙上画着圈。
一遍,又一遍。
悄无声息,整齐划一。
一股凉意顺着江循的脊椎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后退。
三年来的麻木和创伤,让他早己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一惊一乍的反应。
他大脑的第一反应,是分析。
· 现象:集体性、重复性、无意义的刻板行为。
· 环境:封闭空间,17号楼。
· 触发条件:未知。
· 潜在危险:未知。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人画圈的动作。
他发现,虽然动作一致,但每个人画圈的速度和频率,似乎存在着微小的差异。
那个身材最胖的大妈,画圈的频率明显比其他人慢了大约0.5秒。
一个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他的大脑。”
代谢率?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任何孤立系统都趋向于熵增,即混乱度增加。
而眼前这种高度一致的“秩序”,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反常”。
要维持这种反常,必然需要一个能量输入和输出的过程。
如果这是一个认知层面的污染,它的规则必须有一个可被观测的逻辑基点。
假设……只是假设,这个污染的规则是“在楼道内,所有生物必须进行匀速圆周运动来消耗能量,否则将被同化”。
那么,体重更大的人,其基础代谢率更高,维持同样动作需要消耗的能量就更多,反馈在行为上,就是动作频率的微小滞后。
这是一个完全不符合任何己知物理学和生物学的、疯子般的猜想。
但在这个世界,疯子般的猜想,往往才是唯一的生路。
江循没有再向上走。
他看了一眼西楼的方向,默默计算了一下自己的体重和从一楼走到西楼可能需要的时间。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后退一步,用左脚尖,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开始以一个极有规律的节奏,画起了圈。
他没有去看那些“邻居”的反应,只是专注地控制着自己脚尖的角速度,让它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稳定的数值上。
一秒,两秒,三秒……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江循感到那股笼罩着整栋楼的、无形的压迫感,似乎从自己身上挪开了。
就像一个原本锁定你的雷达,因为你发出了一个更符合它识别逻辑的“伪装信号”,而将你判定为了“同类”。
他缓缓停下动作,抬头望去。
二楼走廊上那些画圈的居民,依旧在重复着那个诡异的动作,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赌对了。
江循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内心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
他转身,快步走出了这栋居民楼,没有回头。
当他骑上电瓶车,即将消失在雨幕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17号楼正对着的、街对面的那栋大厦。
在大厦七楼一扇漆黑的窗户后面,一个架设在三脚架上的高倍望远镜,正静静地对准着17号楼的门口。
而望远镜的后面,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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