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城状元路十八子巷102号。
推开腐朽的木门,庭院荒草没膝,蛛网在角落闪着幽光。
正厅中央,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无声矗立。
白幡低垂,花圈环绕,灵牌上刻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字:“唐骏之位”。
他还未及转身,一股阴风自身后袭来,整个人被猛地推入棺材。
棺盖合拢的巨响,是他意识里最后的回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民国二十三年冬,腊月十六。
北平前门火车站的喧嚣,在清晨灰蓝色的天光里蒸腾不息。
蒸汽机头喷吐着粗重的白气,混合着煤烟、人声和北方干冷空气特有的凛冽气息,一股脑地钻进唐骏的鼻腔。
他紧了紧身上厚实的藏青呢子大衣,又将围巾向上拉了几分,几乎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刚从三等车厢那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食物酸腐气息的浑浊空气中挣脱出来,用力呼吸了几口站台上相对清冽的空气,试图驱散一夜未眠的昏沉。
就在几天前,一封来自益州老家的加急电报,像一块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砸在他的书案上:“父病危,速归。
婚期近,万勿延误。
父字。”
短短十几个字,字字如针,刺得他坐立难安。
电报是两天前深夜送达他在北平西城租住的寓所的。
那一刻,窗外北风呼啸,卷着碎雪扑打着窗棂,屋内孤灯一盏,映着他骤然失血的脸。
父亲年近六十,一向身体硬朗,怎会突然“病危”?
那“婚期近”三个字,更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他知道,那是他与益州城屠户刘继祖之女刘玉蝉的婚事。
这门亲事,从几年前定下起,就如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他心上,沉重而别扭。
父亲对此事却异常执着,容不得他半点推脱。
如今,竟以“病危”相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寒假计划。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收拾了简单的行囊,退了租约,挤上了最早一班南下的火车。
两天一夜的颠簸,硬座车厢的嘈杂拥挤,以及心头那份混杂着忧虑、抗拒和隐隐不安的沉重,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此刻,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随着拥挤的人流,艰难地向着出站口挪动。
灰扑扑的站台在冬日晨光里显得格外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他只想尽快挤出这嘈杂的旋涡,雇一辆黄包车,找个清静的旅店稍作休整,再立刻启程赶赴益州。
归心似箭,却又被一种莫名的阴霾缠绕着。
“哟,这不是唐公子吗?”
一个带着南方口音、清亮却略显突兀的女声,冷不丁地插入了周遭的喧闹,像一根冰凉的丝线,瞬间缠住了唐骏的脚步。
他循声侧头。
站台熙攘的人潮边缘,几步之外,一根刷着绿漆、支撑着巨大玻璃天棚的粗壮铁柱旁,俏生生地立着一个女人。
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段窈窕,穿着一件崭新的宝蓝色印花软缎旗袍,剪裁极是合体,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外罩一件雪白的兔毛滚边短袄,左手挽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黑色鳄鱼纹手提皮包。
一张瓜子脸,薄施脂粉,眉眼弯弯,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如同冬日里骤然绽放的一朵水仙,清丽又带着点不容忽视的张扬。
唐骏微微蹙眉,在记忆中迅速搜索着这张脸。
北平求学数年,他认识的女同学、朋友家属都不少,但眼前这张俏丽的面孔,却找不出半点熟悉的影子。
“你是……?”
他疑惑地开口,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
那女子向前轻盈地踏近一步,旗袍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香风。
她笑意更深,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唐公子贵人多忘事呀。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的!”
她语速轻快,带着几分自来熟的亲昵,“去年秋天,你们燕京大学学生会搞那个‘青年与国运’的演讲会,我正好去你们学校看个朋友,就在台下坐着呢!
唐公子你站在台上,侃侃而谈,那份风采,那份见识,可真叫人难忘!”
唐骏微微一怔。
去年的演讲会?
那场演讲反响不错,台下确实人头攒动,但眼前这张脸……他依旧毫无印象。
女子似乎看出他的困惑,继续道:“后来啊,我可是特意打听过你呢!
都说你是经济系的高材生,品学兼优,年年拿奖学金的!
更难得的是,整个益州城,听说就考出了你这么一个到北平读大学的,真是给咱们家乡长脸!”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同乡的自豪感。
听到“益州”二字,唐骏心中那点疑虑稍稍淡去一些,紧绷的神经略略松弛。
原来是同乡。
“大姐过奖了。”
他微微颔首,客气中带着疏离,“不知大姐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台上悬挂的巨大圆形挂钟,时间在无声流逝。
女子脸上那明媚的笑容瞬间敛去,换上了一层淡淡的、令人心碎的愁绪。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也低柔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唐公子,实不相瞒……我也是益州人,只是……离开家乡己经好多年了。
这些年在外漂泊,种种缘由,身不由己,一首……一首没能回去看看。”
她抬起头,眼中己隐隐浮上一层水光,目光殷切地望着唐骏,“这次……这次我听说你要回益州过年,特地在这儿等你,是想……想厚着脸皮,托你帮我带一封信回去……给我在益州城的妹妹。”
原来是带信?
唐骏心中最后一点戒备也放下了。
同乡之谊,举手之劳,他向来乐于于助人。
“原来如此。”
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大姐放心,带封信而己,唐某义不容辞。
你把信给我,到了益州,我一定尽快帮你送到令妹手上。”
“真的?
唐公子你……你答应了?”
女子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她激动得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太好了!
太好了!
唐公子,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话音未落,更让唐骏措手不及的一幕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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