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孤星化解

腥咸的河风卷着纸钱扑在她脸上，十六年来第三次听到这个铁链拖地的声响。

十指被粗麻绳勒得发紫，后腰抵着棺材盖上雕的饕餮兽首，硌得她眼角沁出泪来。

黑漆漆的楠木棺材在石板路上颠簸，每颠一下，棺身捆着的铁链就哗啦啦响，像是锁着活物。

"到了到了！"抬棺的王老三声音发颤，哐当一声撂下棺材就跑。

江桃夭仰面望着巷口那棵歪脖子槐树，血色的月亮正卡在枝桠间。

突然一阵阴风掠过，满树槐花簌簌地落，雪片似的盖在她嫁衣上——说是嫁衣，不过是件褪了色的红粗布衫，襟口还沾着鱼腥气。

朱漆剥落的门楣上挂着盏白灯笼，墨迹淋漓写着"晏记棺材铺"。

江桃夭拼命仰头，看见门槛上洇着暗褐色的水渍，蜿蜒如蛇爬过青砖缝。

突然喉间一凉，有东西顺着发丝滑进脖颈——是槐花，带着腐叶的腥甜。

"吱呀"一声，铺门开了道缝。

门缝里漏出半截玄色衣袖，修长手指握着桃木刻刀，刀尖还沾着新鲜木屑。

江桃夭闻到了松香混着朱砂的苦味，像镇上老郎中熬的驱邪汤药。

月光忽然暗了。

她听见铁链哗啦坠地，桃木刻刀贴着耳廓划过，削断捆棺的麻绳。

墨发披散着垂在她眼前，那人腰间悬着的青铜铃铛纹丝不动。

江桃夭刚要松口气，掌心突然灼痛——那枚生来就有的朱砂桃花印红得发亮，仿佛要烧穿皮肉。

"果然是天煞孤星的命。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舌尖还含着临别时张神婆塞给她的黄连糖。

苦味漫过喉头，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委屈。

三天前村长领人闯进渔棚，说她克死养父又招来河妖，五十斤糙米就把她卖给棺材铺冲喜。

黑漆棺材突然震了一下。

江桃夭翻身滚落在地，红衫子勾住棺角铜环。

她这才看清棺材侧面贴满黄符，铁链上串着五帝钱，分明是镇邪的架势。

巷口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子时到了。

玄衣人背光而立，腰间铃铛仍旧不响。

他弯腰拾起断成两截的麻绳，缠在苍白手腕上打了个死结。

江桃夭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断口齐整得像被利刃削过。

"喂！"她攥紧袖中鱼线，这是从养父的渔网上拆的，"你们买我来到底......"话没说完就被掐断在喉间。

玄衣人忽然欺身上前，冰凉的指尖抵住她咽喉。

江桃夭浑身僵住——他玄色衣襟上绣着暗纹，近看竟是密密麻麻的符咒，朱砂混着金线，在月光下泛着血色。

棺材里突然传来"笃"的一声。

像是绣花针戳在缎面上。

江桃夭左眼猛地刺痛，瞳仁泛起诡异的青灰色。

她看见棺材缝里渗出黏稠的黑雾，凝成女子纤长的手指，指甲盖染着凤仙花汁。

玄衣人袖中瞬间甩出三枚桃木钉，破空声尖利如哨。

黑雾却缠上了江桃夭的脚踝。

她掌心的桃花印骤然发烫，烫得她惊叫出声。

混乱中不知谁碰倒了白灯笼，火苗舔上棺材角的符纸，烧出焦糊的腥气。

"别看。

"沙哑的嗓音擦过耳畔，江桃夭后知后觉发现是玄衣人在说话。

他喉间发出古怪的嗡鸣，像是破损的陶埙。

桃木刻刀突然横在她眼前，刀身映出扭曲的影像——棺盖正在自己掀开。

大红嫁衣金线密绣，却浸着发黑的血渍。

江桃夭呼吸停滞了：躺在棺中的女子与她生得一模一样，唇上胭脂艳得滴血，手中银针正往白绢上绣着往生咒。

最骇人的是女尸脖颈缠着鲛绡，那流光溢彩的料子她认得，二十年前临渊镇绣娘们就是用这个给知府千金绣嫁衣，结果——"咣当！"棺材突然合拢。

玄衣人将刻刀狠狠钉入棺盖，刀柄上缠着的红绳瞬间绷断。

江桃夭踉跄后退，后腰撞上院中石磨，磨盘上散落的桃木屑沾了满手。

她突然想起今早张神婆往她怀里塞的辟邪铜镜，慌忙掏出来照向棺材。

镜中赫然映出两具尸体。

02铜镜落地时擦出几点火星。

江桃夭盯着棺盖上跳动的火光，喉间泛起鱼胆破了的苦味。

方才镜中分明映着两具女尸，眼下却只剩她自己踉跄的身影。

玄衣人突然捂住她的眼，掌心潮湿的朱砂味钻入鼻腔，激得她左眼火烧般疼。

"闭气。

"嘶哑的声音裹着寒风擦过耳垂。

晏九霄广袖翻卷间带起桃木香，江桃夭听见绣花针穿透锦缎的细响，那声音像毒蛇吐信般贴着脊梁骨游走。

棺材缝隙里渗出缕缕红丝，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江桃夭突然记起养父说过，临渊镇最好的绣娘能用血蚕丝劈出十二股——这种西域来的蛊虫要喂足三年人血，吐的丝遇风则硬，见血则软。

"叮！"晏九霄的桃木刻刀撞上红丝，竟迸出金石相击之声。

江桃夭袖中鱼线突然自发缠上腕子，勒出一道血痕。

剧痛中她恍惚看见血色丝线汇聚成女子身形，发间插着鎏金点翠簪，正是镜中那具多出来的尸体装扮。

"往生咒绣歪了。

"女鬼的声音像揉碎的冰碴，指尖红丝暴涨，"不如用你的皮来绷绣架......"江桃夭的朱砂印骤然发烫，掌心浮现出残缺的桃花纹路。

她本能地挥出鱼线，银光闪过竟真的缠住女鬼手腕。

被割断的红丝落地化作蛆虫，在青砖缝里扭成古怪符咒。

晏九霄忽然扯断腰间青铜铃的穗子，金线混着朱砂洒在蛆虫堆里。

腥臭白烟腾起的刹那，他拽着江桃夭的腰带翻过院墙。

身后传来棺材盖炸裂的声响，混着女鬼凄厉的尖笑："你以为换了具身子就能逃过绣魂咒？"江桃夭的后背重重撞上绣架。

腐朽的檀木架子哗啦散开，滚出半幅未完成的百子千孙被。

借着月光，她看清绣样上胖娃娃的脸全被抠去，空留血渍斑斑的窟窿。

"这是......二十年前林绣娘的屋子？"她摸到绣绷边缘刻着的"林"字，突然头痛欲裂。

飘荡的鲛绡、浸在血水中的绣线、还有悬在房梁上的......晏九霄突然扳过她的下巴，将一粒冰凉的珠子塞进她口中。

江桃夭尝到海水的咸腥，视线却陡然清明——破窗棂外飘着无数红嫁衣，每件嫁衣心口都绣着歪斜的往生经。

"拿着。

"晏九霄撕开她的袖口，用鲜血在绢布上画符。

江桃夭这才发现他腕间缠着的麻绳已变成深褐色，像是吸饱了血，"子时三刻前找到主棺。

"江桃夭刚要追问，喉间的珠子突然震动。

她听见此起彼伏的绣花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其中还夹杂着熟悉的铁链拖地声——和当年养父暴毙那晚听到的一模一样。

破屋木门轰然洞开，月光像惨白的裹尸布铺在青石板上。

江桃夭握紧染血的绢布冲出房门，掌心的桃花印突然指向东北角的水井。

她探头望去，井底沉着半截绣架，缠满红丝的木框上还卡着根白骨簪子。

身后传来晏九霄的闷哼。

江桃夭转头看见三根红丝穿透他的左肩，血珠坠在玄色衣料上像极了绣娘失手点的朱砂。

女鬼的身影在月下忽明忽暗，发间金簪竟与井底白骨簪别无二致。

"原来是你。

"江桃夭左眼突然溢出青灰雾气，那些雾气凝成细针扎向女鬼眉心，"林晚秋，你女儿的头七灯笼还挂在渡口呢！"女鬼身形剧震，红丝寸寸断裂。

江桃夭趁机将血符拍在井沿，井水突然沸腾如煮，浮起数具缠着绣线的白骨。

晏九霄的桃木刻刀破空而至，刀尖挑着张烧了一半的鸳鸯戏水绣样，正贴在女鬼心口。

凄厉的尖啸声中，江桃夭看见女鬼化作血蚕钻入地下。

她弯腰拾起白骨簪，簪尾刻着的小字让她如坠冰窟——那分明是她生母的闺名。

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晏九霄突然栽倒在地。

江桃夭扶他时摸到满手温热，月光照亮他脖颈处浮现的鳞片状纹路。

她想起张神婆说过，只有鲛人泣珠才能镇住千年怨气。

"你到底......"话未问完，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江桃夭循声望去，只见城南方向飘起盏白灯笼，灯笼上墨迹未干的"囍"字正在滴血。

03晏九霄的体温比井水还凉。

江桃夭扶着他在绣坊残垣间穿行，玄色衣袖垂落时露出腕间狰狞的伤口——那伤疤形似蛇咬，边缘结着蓝紫色的晶粒。

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在礁石缝捡到的海琉璃，养父却说那是鲛人泪化的毒。

"去...灯笼..."晏九霄喉间鲛珠震颤，咳出的血沫泛着珍珠光泽。

江桃夭摸到他后颈凸起的鳞片，指尖传来针刺般的痛楚，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警告。

城南哭嚎声越来越近，白灯笼悬在百年榕树的气根间，像吊着颗肿胀的头颅。

江桃夭的左眼突然蒙上灰翳，她看见新漆的柏木棺材横在街心，棺盖大开着，泼洒的烛泪里混着猩红。

"我的春莺啊——"披麻戴孝的老妇人突然扑过来攥住江桃夭的脚踝，十指指甲缝里塞满彩色丝线，"你答应替她绣嫁衣的！"江桃夭踉跄后退，怀中的晏九霄险些摔在地上。

老妇人疯癫地扯开寿衣领口，露出新娘青紫的脖颈——那上面赫然绣着朵半开的桃花，针脚与江桃夭掌心的朱砂印如出一辙。

"三日前她说要去找绣样..."老妇人突然诡笑，嘴角裂到耳根，"你猜她在护城河捞到了什么？"江桃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垂在棺沿的新娘右手泡得发胀，却紧紧攥着个绣绷。

当她看清绣样上歪歪扭扭的"江"字时，后颈突然刺痛难忍，仿佛有人拿烧红的绣针在扎她的胎记。

晏九霄的手指动了动。

江桃夭发现他腰间青铜铃终于发出声响，却是类似骨骼摩擦的咔咔声。

铃舌竟是一截指骨，随着声响渐急，新娘尸体突然剧烈抽搐。

"闭眼！"晏九霄不知何时醒了，染血的掌心盖住她双目。

江桃夭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等她挣脱束缚，只见老妇人脖颈缠着绣线悬在树梢，新娘的嫁衣铺展在月光下，金线绣的往生咒正在渗血。

更骇人的是棺材内壁，密密麻麻钉着上百根绣花针，每根针尾都系着褪色的红绳。

江桃夭的左眼不受控制地泛起青光，那些红绳在她视野中扭动起来，交织成二十年前的画面——暴雨夜，数十绣娘跪在河神庙前。

她们手持银针往自己心口绣桃花，血顺着金线流入青石地砖的缝隙。

为首的妇人抱着婴儿转身，发间白骨簪闪过寒光。

"娘..."江桃夭脱口而出的瞬间，晏九霄突然捂住她的嘴。

他指尖沾着棺材里的血，在她唇上画了道符。

江桃夭尝到铁锈味混着桃木香，恍惚看见血珠凝成小蛇钻入地下。

地面开始震颤。

新娘尸体猛地坐起，嫁衣上的血咒浮到半空，聚成个巨大的桃花印。

江桃夭掌心的朱砂印与之呼应，烫得她几乎握不住鱼线。

晏九霄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是同样的桃花烙印，只是边缘发黑溃烂。

"合掌！"他嘶哑着扣住江桃夭的手，两枚桃花印相贴的刹那迸出刺目红光。

江桃夭听见无数女子的悲鸣，股钻进她的天灵盖："替我们绣完...绣完往生咒......"红光中浮现出半幅鲛绡，上面用血蚕丝绣着残缺的符咒。

江桃夭不受控制地咬破舌尖，喷出的血雾在鲛绡上补全了最后一笔。

晏九霄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鲛珠裂开蛛网纹，里头蜷缩着条通体血红的小蚕。

新娘尸体轰然化作飞灰，白灯笼"啪"地炸开，火星溅到江桃夭袖口。

她慌忙拍打时摸到硬物——不知何时多了枚双鱼玉佩，鱼眼处嵌着的正是晏九霄裂开的鲛珠碎片。

寅时的梆子响了。

晏九霄倚着榕树喘气，脖颈鳞片已蔓延到下颌。

他忽然抓过江桃夭的左手按在自己心口，溃烂的桃花印沾到她的血，竟生出粉白新肉。

"听着。

"他喉间的嗡鸣声带着水波震颤，"下次月圆前，找到三件东西——养过血蚕的紫砂蛊盅、装着镇魂钉的鲁班锁，还有......"话音戛然而止。

江桃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河面飘来盏莲花灯，灯芯竟是根白骨雕的绣花针。

灯罩上晕开的血渍逐渐显形，竟是她的生辰八字。

04晏九霄的手比河神庙的铜铃还凉。

江桃夭被他拽着蹲在渡口芦苇丛里，双鱼玉佩紧贴着心口发烫。

寅时的月光像淬毒的银针扎在河面上，那盏白骨莲花灯漂到离岸三丈处突然沉底，咕嘟冒出的血泡凝成个"祭"字。

"闭眼数七下。

"晏九霄往她耳后抹了把朱砂粉，腥气冲得她左眼流泪。

江桃夭数到五时听见裂帛声，睁眼看见他撕下块衣摆浸入河水——玄色布料遇水竟显出密密麻麻的银线，正是二十年前绣娘们独创的"隐魂绣"。

血月突然被乌云吞没。

河中央浮起七盏莲花灯，每盏灯芯都立着根白骨针。

江桃夭的胎记火烧般疼，恍惚看见灯影里站着七个红衣女子，她们手腕系着红绳，绳头全部没入自己腰间。

"是七煞引魂阵。

"晏九霄喉间的鲛珠发出蜂鸣，震得芦苇穗扑簌簌落，"她们在找替身。

"话音刚落，江桃夭怀中的双鱼玉佩突然浮空。

两条玉鱼首尾相衔急速旋转，裂开的鲛珠碎片迸出蓝光，竟在河面照出座琉璃宫阙的虚影。

七个女鬼齐声哀泣，红绳如毒蛇蹿向江桃夭脚踝。

晏九霄的桃木刻刀脱手飞出，刀身燃起幽绿磷火。

江桃夭趁机甩出鱼线缠住最近的女鬼，线头沾到女鬼袖口浸染的河泥，突然浮现出张扭曲的人脸——正是三日前失踪的浣衣妇王氏。

"王婶？"江桃夭惊呼。

鱼线突然勒进皮肉，女鬼的手穿透她肩头，却抓出把湿漉漉的螺壳。

螺壳坠地碎裂，爬出数十条血蚕，疯狂啃食起女鬼的裙摆。

晏九霄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玉佩。

玉鱼眼中的鲛珠碎片陡然大亮，照得女鬼们尖啸后退。

江桃夭趁机扑向河滩，指尖触到冰凉的琉璃瓦——那虚影竟是实体！混沌中有人拽住她发辫。

江桃夭回头看见晏九霄脖颈鳞片已爬上颧骨，他握着刻刀划开自己掌心，将血涂在她的朱砂印上："咬破舌尖，冲着东边喊魂。

"腥甜在口中炸开。

江桃夭的呼喊混着血沫飘向河心："林晚秋！你女儿的头七饭还摆在渡口！"河面陡然掀起丈高浪头。

七个女鬼化作红线没入水中，琉璃宫阙轰然崩塌。

江桃夭被晏九霄按进怀里，听见他胸腔里传出诡异的共鸣声，像是深海的鲸歌。

待风平浪静，岸边多了具乌木棺材。

棺盖上积着层盐霜，锁孔里插着半截白骨簪——正是江桃夭在井底遗失的那支。

"是冲你来的。

"晏九霄用刻刀撬开棺盖，寒气扑面凝成白雾。

江桃夭的左眼突然看见雾气里浮着无数金线，交织成她掌心的桃花印模样。

棺中躺着个穿西洋蕾丝裙的少女，心口别着鎏金怀表。

江桃夭凑近细看，怀表盖内嵌的小像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当她触到表链时，怀表突然弹开，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渗出黑血，指针逆时针疯转。

"光绪三年..."晏九霄抹去表盖积灰念出刻字，突然脸色骤变。

他扯开少女高领蕾丝边，颈侧赫然是圈缝合的针脚——用金线绣着往生咒。

江桃夭的胎记突然凸起发烫。

她踉跄着扶住棺材，脑海中闪过零碎画面：戴白手套的手正往尸体脖颈穿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