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凌晨三点钟撕开了天幕。
青石崖镇政府二楼会议室的铁皮屋檐被雨柱砸得轰响,像一群醉汉在头顶敲打铁桶。
林见川缩了缩冻僵的手指,投影仪蓝光里浮动的尘埃粘在他睫毛上。
镇长刘茂才的声音裹着痰音在房间里翻滚:"……建成标准化扶贫车间十二个,带动建档立卡户就业六百三十七人,全镇脱贫率百分之百!
"最后一页PPT亮起时,林见川听见后排有人发出嗤笑。
那是个穿褪色迷彩服的中年汉子,袖口沾着泥浆,裤腿卷到膝盖——今早他在镇政府门口见过这人,正被两个保安架着胳膊往外拖。
此刻那汉子瘫在折叠椅上,脚边积着一滩雨水,混着黄泥的地面被洇出深褐色痕迹。
"这是马家沟村的王得福同志!
"刘镇长突然提高音量,激光笔的红点颤抖着戳向男人,"曾经的懒汉典型,现在成了扶贫车间优秀员工!
"会议室响起稀落掌声,王得福却猛地站起来。
他膝盖撞翻椅子,嗡鸣声里炸开沙哑的吼叫:"放你娘的狗屁!
老子在车间扫了三个月地,一毛钱没……"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保安不知何时出现在后门,钳住王得福的胳膊往外拽。
男人挣扎时踢翻了热水瓶,玻璃内胆炸裂的脆响惊得财务科的小赵尖叫跳起。
刘镇长岿然不动,保温杯盖旋开的吱呀声刺破混乱:"小林啊,基层工作就是要有耐心。
"林见川的指甲陷进台账边缘。
这本簇新的册子今早才送到他桌上,墨香都未散尽。
马家沟村西十户的就业证明按着手印,可昨天翻过三道山梁见到的那排蓝顶厂房,分明锁着胳膊粗的铁链。
他摸过门板上积的灰,厚度抵得上扶贫办汇报材料里吹嘘的"产值"。
"小林同志从省里带来的先进经验,大家要虚心学习。
"刘镇长突然把话头抛过来。
林见川抬头,发现满屋子人都盯着自己。
窗外的雨泼在"脱贫攻坚倒计时"横幅上,墨写的"3天"被冲花了尾巴,像条垂死的蝌蚪。
"我认为需要实地复核数据。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太文绉绉,像他那个总改不掉学生气的导师。
果然,扶贫办主任张全贵噗嗤笑出声:"到底是省发改委下来的笔杆子,说话都带着红头文件味儿!
"刘镇长用杯盖拨弄着漂浮的枸杞:"林副镇长可能不了解情况,咱们青石崖是连续三年的脱贫先进。
就说上个月省电视台来采访……""哐当!
"便民大厅方向传来的巨响打断了发言。
林见川瞥见张全贵瞬间惨白的脸。
"我去看看。
"他抓起雨伞冲出门,把刘镇长"注意工作方法"的嘱咐甩在身后。
走廊尽头的油腥味更重了。
食堂大师傅正把成盆的梅菜扣肉搬上面包车,酱色油汤顺着车辙流进雨水里。
便民大厅的磨砂玻璃上晃动着扭曲人影,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嘶喊:"我要见镇长!
"推开门时,搪瓷杯擦着他耳畔砸在墙上。
七十多岁的赵阿婆拄着枣木拐杖,枯瘦的身躯像张拉满的弓。
窗口后的女科员举着文件夹挡脸:"说了多少次,你家不符合危房改造标准!
""二十年前他们拆我房子时说给补贴!
"老人从蓝布衫里掏出个塑料袋,三层油纸包着的文件拍在台面,"98年洪灾的补偿款,07年危房改造申请表,去年村长按的手印!
"女科员扫了眼材料,突然抓起印泥砸过去:"伪造政府文件是犯罪!
"鲜红的印油在申请书上炸开,像一摊凝固的血。
林见川冲过去按住老人颤抖的肩膀,发现她后颈有块铜钱大的烫疤——那是长期挑柴火被扁担磨出的茧。
"林……林干部?
"赵阿婆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他们说你读过大学!
"她哆嗦着解开裤腰上的布绳,掏出个缠满胶布的诺基亚手机:"昨夜里拍的!
马家沟后山,他们用扶贫款的挖机给村长家祖坟修路!
"屏幕上的视频晃得厉害。
暴雨中的山坳里,黄色挖掘机正在拓宽一条青石板路,路尽头是镶着琉璃瓦的崭新牌坊,匾额上"马氏宗祠"西个鎏金大字刺得人眼疼。
"胡闹!
"刘镇长的怒喝在身后炸响。
林见川转身,看见张全贵正拼命朝女科员使眼色。
刘镇长夺过手机瞥了一眼,突然笑出声:"这是前年拍的旧视频嘛!
马村长早就自费把挖机还回来了。
"林见川感觉老人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突然收紧。
指甲隔着衬衫陷进肉里,疼痛让他想起毕业论文答辩那天——导师把他揭露地方债的论文摔在地上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看得懂资产负债表?
"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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