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座城市的呼吸，藏在它清晨的第一缕光里，或是午夜阑珊的灯火中。
但2025年底的真州市，它的脉搏，此刻却卡在上午十一点，写字楼群冰冷的玻璃幕墙之间。
这是一片由钢筋混凝土构筑的灰色丛林。
高楼像一群疲惫的巨人，默然矗立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幕下。
说它是冬日，气温却固执地徘徊在二十八度，上周突如其来的寒潮与本周的高温橙色预警在天气预报APP里打得不可开交，让市民们穿衣搭配彻底陷入混乱。
街上的行人，有的裹着薄羽绒，有的穿着短袖T恤，像是一盘被随意撒上的棋子，在干燥而温吞的空气里匆匆移动。
城市上空，偶尔有外卖无人机的指示灯划过，拖着幽蓝的尾迹，像是不属于这个维度的光标。
我的战场，位于这片丛林深处一栋颇有年岁的写字楼里。
办公室的空气，永远弥漫着一股廉价咖啡、激光打印机臭氧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倦怠感混合的气息。
我的工位在靠窗的角落，算是这逼仄空间里的一方宝地。
说是宝地，也不过是能透过那扇永远擦不干净的玻璃窗，望见对面大楼同样千篇一律的窗户，以及一小片被切割成方形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灰白色的天空。
此刻，那台比我年纪可能还大的中央空调，正持续发出一种低频而顽固的嗡鸣，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墙壁夹层里开一场永无止境的代表大会。
这声音不算刺耳，却无孔不入，久而久之，能磨得人神经末梢都发起毛来。
而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那张巨大的、布满了数字和公式的Excel表格，眼神发首，大脑宕机。
那些跳跃的单元格，扭曲的折线图，就像我此刻杂乱无章的人生规划，找不到一个清晰的开头，也看不见一个明朗的结局。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仿佛敲下的不是数据，而是我所剩无几的生命值。
时间，就是在这里被偷走的。
我感觉自己只是对着窗玻璃上那只挣扎了老半天、飞行动作却像网络延迟般卡顿的苍蝇发了几分钟呆，视线下意识地瞟向窗外那片乏善可陈的灰色天空，思绪飘到了昨晚没通关的游戏副本，飘到了楼下那家煎饼果子……然后，只是眨了一下眼的功夫，当我再次将目光聚焦到电脑屏幕右下角时，心脏猛地一跳。
10：31数字无情地跳变成了11：49。
一个多小时，整整七十八分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的碎片，就像被人用无形的橡皮擦，从我的生命线上狠狠擦去了一截。
只留下一种空洞的眩晕感，和哲学三问。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刚做了什么？”
“哟，季白，又让时间刺客给gank（偷袭）了？”
隔壁工位的李瑶，人送外号奶茶妹妹，头也不抬地划着手机，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调侃。
她桌上永远摆着不同口味的奶茶杯，像是某种能量补给站，也不怕得糖尿病。
我颓然靠向椅背，用力薅了一把自己那早己乱成鸟窝的头发，苦笑道：“这波属于是时间通货膨胀了。
现在一小时的实际购买力，感觉还不如从前的五分钟。”
她终于抬起眼皮，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建议你下次发呆前开个视频，说不定能实锤时间窃贼的作案过程，投稿到网上去还能火一把。”
这时，角落里的老式激光打印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指甲刮过黑板的“刺啦”声，随后陷入沉默。
又卡纸了。
与此同时，茶水间隐约传来某位同事外放的短视频声音，一个亢奋的女声正在喊着：“家人们！
三二一！
上链接！”
荒诞而又真实的日常。
午休时分，我机械地刷着手机。
果然，社交媒体上，时间窃贼己经成了一个常驻热点话题。
话题下面，充斥着来自天南地北、比小说还离奇的经历分享。
商行小仙女：今天点钞点着点着，手里一叠钞票突然少了几张！
监控显示就一瞬间！
客户差点报警说我变魔术！
外卖小哥的奇幻漂流：送餐进电梯，按了23楼，结果电梯在14楼和15楼之间反复横跳了十分钟！
出来一看时间才过了一分钟！
我是不是遇到了楼层量子纠缠？
考研党玄学：在图书馆背政治，感觉就过了半小时，抬头一看钟，时间居然倒流了十分钟！
我是不是无意中触发了什么重生机制？
评论区更是精彩纷呈，俨然变成了大型许愿现场：“求求时间窃贼专门偷我上班时间！”
“能不能精准偷走我开会的那两小时？”
“偷我前任的阳寿谢谢！
有多少偷多少！”
看着这些或焦虑或戏谑的言论，我叹了口气。
这些全球性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小插曲，似乎己经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共同的背景噪音。
人们从最初的惊恐、好奇，到现在的习以为常，甚至开始玩梗自嘲，仿佛在共同维护一种一切正常的脆弱表象。
下班铃声如同救赎的号角。
我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车厢里混杂着汗味、香水味和食物的味道。
透过对面车门玻璃模糊的倒影，我看见自己浓重的黑眼圈和麻木的表情。
手机忽然刷到的一个短视频，有个天文爱好者信誓旦旦地说拍到了月亮在飞快移动，视频里的月亮确实像是在星空背景上被鼠标拖拽着走，评论区却是一片调侃。
“你手机开防抖了吗？”
“博主喝多了吧？”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租住的公寓，刚掏出钥匙打开门，就看见阳台晾衣架上，一只孤零零的蓝条纹袜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在无声地诉说着它的寂寞与不幸。
它的灵魂伴侣，又一次，毫无意外地被洗衣机吞噬了。
这己经是今年失踪的第七几只袜子了。
我盯着那台看似人畜无害的洗衣机，咬牙切齿：“兄弟，你是不是偷偷连通了哪个异次元垃圾场？
专门收袜子？
下次我是不是该把老板扔进去试试？”
这破世界怎么感觉越来越不靠谱了。
晚上，和发小赵半山线上连麦打游戏，成了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赵半山，人如其名，是个心宽体胖的乐天派，目前职业是专业宅男外加自由职业者。
刚登陆《黑神话：天庭拆迁办》，他的大嗓门就炸穿了耳机：“我靠！
鸡哥！
你绝对想不到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屏幕那头的他，顶着一头堪比鸟窝的乱发，背景是堆满画册和手办的书房。
“咋了？
又看见UFO了？”
我熟练地操作着角色砍翻小妖。
“比UFO还离谱！”
他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
“就楼下王大妈摊煎饼的时候，她那铲子，就在空中！
像网络延迟一样，顿了一下！
下一秒煎饼就出来了！
给我看傻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算啥？
我们楼那破电梯，最近老在13层和14层之间玩磁悬浮，物业说是系统升级，我怀疑是电梯程序在偷偷加载未完成的DLC。”
赵半山：“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怪事，跟网上传的那个什么世界bug有没有关系？”
赵半山突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我舅，不是在气象局嘛，他前几天喝酒的时候偷偷跟我说，他们上个月的监测数据里，抓取到过好几次奇怪的信号，内部报告里写的是天空异常……我觉得还好啊，毕竟绝对理性的世界，多没劲啊！”
我兴致缺缺的说。
就在这时，我屏幕上的游戏画面猛地一滞！
我操控的角色，以及对面那个挥舞着披萨刀的巨大BOSS，连同飞溅的像素特效，全部定格不动了！
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这种彻底的、毫无生气的静止，持续了足足有三秒钟，然后，BOSS身上掉落的金币和道具，才像拙劣的PPT动画一样，一帧一帧地掉落下来。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这种卡顿感和上周我在电梯里经历的那种诡异的悬浮感，太像了。
那不是普通的电脑卡顿，而是仿佛世界本身“咯噔”了一下的停滞。
我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一架外卖无人机的灯光，在夜幕中划过，却在玻璃上留下了淡淡的、拖拽般的残影，像是有人用半透明的橡皮，在现实这幅画上随意地擦抹了一下。
我盯着屏幕上恢复动作、但似乎哪里变得不太一样的BOSS，声音有些干涩：“老赵，你刚才说的天空异常，具体是啥样的？”
“我舅没说太细，就说像是天空被分成一块一块的哪也不挨哪。”
赵半山顿了顿，语气也变得有些不确定，“他还说，连卫星云图都那样，那些原始数据据说后来都被加密了，普通权限查不到。”
我们俩一时无言，只剩下游戏里打打杀杀的背景音。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氛围在无声中流淌。
这些日常生活中看似孤立的、荒诞的碎片。
被偷走的时间、卡帧的铲子、吞袜子的洗衣机、错误的天空代码、还有刚刚游戏和电梯的卡顿它们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我们尚未察觉的、危险的联系？
赵半山突然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腔调，打破了沉默：“管他呢！
就算明天外星人降临，三体人舰队开到家门口，也得等老子先把这个副本打通关了！
卧槽！
这BOSS怎么还会新招！？”
我笑了笑，操作角色继续战斗，但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无法再真正轻松起来。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不仅仅是因为一天的劳累，更是一种源于对未来的隐约不安。
窗外，真州市的夜景依旧璀璨，但在我眼中，这片熟悉的灯火，似乎都笼罩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滤镜。
这个世界，就像一台老爷车，以前只是偶尔熄火，现在却感觉它的发动机舱里传来了奇怪的异响，变速箱的卡顿也越来越频繁。
而这些微不足道却又无处不在的诡异，就像是仪表盘上不断闪烁的、看不懂的故障灯，预示着即将到来某种更大的混乱。
我摘下耳机，长长地叹了口气。
夜色渐深，公寓里安静下来，只有阳台上的洗衣机，在完成最后的脱水程序后，发出一种细微的、仿佛心满意足的嗡鸣。
我走到阳台，看着晾衣架上那只形单影只的袜子，又看了看那台沉默的滚筒。
我对着洗衣机喃喃自语：“伙计，你到底把我的袜子，送到哪个空间去了？”
洗衣机当然不会回答。
但在这个愈发显得光怪陆离的夜晚，我甚至开始觉得，它或许真的知道答案。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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