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屯坐在他那间足以俯瞰小半个金融街的独立办公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桌面。
窗外阳光正好，将他桌上那尊镀金的“年度金牌分析师”奖杯映照得熠熠生辉。
然而，这光芒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电脑屏幕上，是一封刚刚弹出的、来自集团人力资源部的内部邮件。
标题冰冷而刺眼——关于解除王善屯先生劳动合同的通知。
他点开邮件，逐字逐句地阅读，仿佛要将那些铅字嚼碎。
措辞官方而冠冕堂皇，什么“因个人重大工作失误，导致公司声誉及客户利益遭受潜在损失”，什么“经管理层研究决定，即日起解除与您的劳动关系”……通篇废话，核心只有一个：他，王善屯，这个曾经在资本市场上以精准判断和独到见解闻名的明星分析师，被扫地出门了。
“重大工作失误？”
王善屯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低声自语，“是因为我拒绝在那份关于‘星耀科技’的看空报告上签字妥协？
还是因为我坚持认为‘隆盛集团’的债务问题需要如实披露，挡了某些人的财路？”
他想起了几天前，在那个烟雾缭绕的小会议室里，顶头上司，也就是研究部总监赵德明，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善屯啊，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
赵德明吐着烟圈，语气“推心置腹”，“但金融圈不是非黑即白的象牙塔。
星耀科技的张总，是咱们公司重要的合作伙伴，你那份报告措辞太激烈，会影响他们接下来的增发项目。
稍微修饰一下，无伤大雅嘛。”
“修饰？”
王善屯当时只觉得一股火首冲头顶，“赵总，报告里的每一个数据都经过反复核实。
星耀科技关联交易不明，存货周转率远低于行业平均，现金流紧张，这些都是事实！
‘修饰’？
那叫伪造，叫欺诈！”
“王善屯！
注意你的用词！”
赵德明脸色沉了下来，“公司培养你不容易，你不要自毁前程！”
“我的前程，不应该建立在欺骗投资者的基础上。”
王善屯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那场谈话不欢而散。
显然，他这不识时务的“原则”，触碰到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和利益链条。
于是，“封杀令”来了。
不仅仅是辞退，邮件末尾还附带着一份行业内部通报的抄送名单，这意味着，他在这个圈子里，几乎己经社会性死亡。
那些曾经对他抛出橄榄枝的头部机构，今后恐怕会对他大门紧闭。
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等他回应，门就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赵德明，以及两名身着黑色西装、表情刻板的人力资源部员工。
“善屯，邮件收到了吧？”
赵德明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惋惜，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唉，你说你，何必呢？
收拾一下个人物品吧，公司规定，离职员工需要在两小时内离开办公区。”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两名HR员工上前“协助”。
这就是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给了。
王善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没有再看赵德明，而是默默地站起身，开始整理属于自己的东西。
动作有些缓慢，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那尊镀金奖杯，他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回了原处——带走了又能如何？
纪念自己曾经的愚蠢和天真吗？
他只收起了几本写满笔记的专业书籍，一个用了多年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皮质笔记本，还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他毕业时和导师的合影，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抽屉里，还有一些零碎物品。
一盒没吃完的薄荷糖，几支用惯了的签字笔……然后，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圆形物体。
是一枚硬币。
一枚普通的、一元面值的人民币硬币。
他记得这枚硬币的来历。
那是他刚入行时，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份深度研究报告，得到了当时带他的老师的高度评价。
老师将这枚硬币拍在他手里，笑着说：“善屯，记住今天。
金融的本质是信用，是价值。
希望你能像这枚硬币一样，无论市场如何起伏，始终保持自己的‘面值’，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王善屯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嘴角的苦涩愈发浓重。
在如今的境地下回想起来，这话语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他将硬币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掌心的皮肤。
这似乎是他此刻唯一能切实抓住的东西。
两名HR员工像监工一样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王善屯加快了动作，将所有个人物品塞进一个不大的纸箱里。
“需要检查一下吗？”
他抱着纸箱，看向赵德明，语气平静得出奇。
赵德明假惺惺地笑了笑：“不用不用，咱们好歹共事一场，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走吧，我送你出去。”
所谓的“送”，不过是确保他不再有机会接触公司任何内部资料，并且“顺利”地离开这栋大楼。
王善屯没有再说什么，抱着那个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的纸箱，走出了这间他待了三年，承载了他无数野心和梦想的办公室。
走廊上，偶尔有相熟的同事迎面走来，目光接触的瞬间，对方要么迅速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要么眼神闪烁地移开，没有人上前跟他道别。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穿过宽敞明亮的办公区，他能感受到来自西面八方、或明或暗的视线。
同情、好奇、幸灾乐祸……种种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他几乎窒息。
他挺首了脊背，目不斜视地走向电梯口。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金属轿厢光洁的壁面上，映出他此刻的身影——西装依旧笔挺，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但眼神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空洞和疲惫。
“叮——”一声轻响，电梯抵达一楼大厅。
王善屯抱着纸箱，迈步而出。
走出旋转玻璃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这栋高耸入云、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摩天大楼。
这里曾经是他奋斗的战场，是他以为可以实现价值的地方。
而现在，他被打上了“失败者”、“不识时务者”的标签，像垃圾一样被清理了出来。
未来在哪里？
他不知道。
账户里还有一些积蓄，但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坐吃山空又能支撑多久？
行业封杀，意味着他积累了多年的专业经验和人脉，几乎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还能做什么？
去小机构混日子？
还是彻底离开这个圈子，从头开始？
迷茫，如同浓雾般将他笼罩。
他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手心里的那枚硬币。
坚硬的轮廓硌得掌心生疼。
或许，真的到了必须彻底改变的时候了？
哪怕前路未知，哪怕荆棘密布。
他深吸一口都市浑浊的空气，抱着他的纸箱，汇入了楼下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背影很快被淹没。
没有人知道，这个刚刚失去一切的年轻人，口袋里除了一枚硬币，还有一个尚未萌芽、甚至有些荒唐的念头，正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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