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隆二十三年二月初三,皇城。
内侍凄厉的哭喊划破长空:“陛下——驾崩!”
宫墙外,烽火灼天,将半边苍穹染成血色。
冷宫内——沈清渺立于殿中,一身雪白孝衣,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黑压压的朝臣跪了一地,齐声高呼:“请贵妃殉葬!”
声浪伴着殿外阵阵惊雷,回荡在殿宇,将她围困在中央。
他们看向她的眼神,充满无端的恨意与不齿。
沈清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风雨飘摇的王朝需要一块遮羞布,需要一个祭品来掩盖所有的荒唐与失败。
所以,还有谁比她这个蛊惑君心、令君王纳子媳的妖妃更合适?
她扯扯唇角。
贴身婢女阿云颤颤巍巍地捧上三尺白绫。
沈清渺的目光掠过那抹刺目的白,然后看了阿云一眼。
再缓缓扫过眼前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脸。
她抬手,轻轻拂过自己光滑的脸颊,拭去的只是一片虚无。
以为自己会哭,但眼眶干涩得发痛,竟挤不出一滴泪。
原来人到极处,是哭不出来的。
稍稍合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光都己熄灭了。
然后沈清渺接过白绫,含恨赴死。
……沈清渺只活了短短十八年。
从镇北王世子裴承睿的未婚妻,一夜陡变雍朝太子妃。
但大婚当日,因太子生父、末代帝王的一瞥惊鸿,竟强取豪夺。
她又被连夜送入深宫。
“侍寝”那一夜,沈清渺没有上龙榻,只在殿砖上跪到天明。
昏君沉迷丹药,早己油尽灯枯,连碰她的力气都没有。
但是为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依旧龙精虎猛,次日一道圣旨,将她册封为贵妃。
这般荒唐事,自然引得前朝后宫一片哗然。
霎时间,沈清渺被扣下的“祸水”、“妖妃”的骂名,传遍天下。
街头巷尾,人人都道她是狐媚转世,专门来祸乱江山的。
不久之后,陵城传来消息。
父亲抚远将军沈长远深陷敌围,力战而亡。
母亲闻讯,当场呕出一口心头血,自此再没能从病榻上起来。
不出三月,昔日赫赫扬扬的抚远将军府,彻底垮了。
世上,只剩她孤零零一人。
老皇帝尚未临幸她,便因战报频传,惊怒而死。
于是,顶着妖妃骂名的沈清渺,便被满朝文武逼着为昏君殉葬。
短短十八年,背叛、屈辱、污名,像浊色的染缸,将她浸染得面目全非。
许是执念难消,魂魄难散。
沈清渺死后,她的亡魂在皇城漂浮数载。
她看着昔日的未婚夫裴承睿,意气风发地踏破了这座毁灭她的皇城。
看着镇北王裴翎黄袍加身,国号“大靖”。
也看着裴承睿被立为太子,最终继承皇位。
裴承睿登基后,做了两件事。
先是诛杀平叛有功的兄长裴骁策,而后,风光迎娶沈清渺生前视若姐妹的苏雨禾。
帝后大婚之夜。
沈清渺的魂魄悬于红绡帐侧,清晰地听见身着皇后礼服的女子娇声问:“陛下,当初臣妾让你亲手将沈清渺献予前朝东宫,你可曾后悔?”
裴承睿闻言嗤笑,“悔?”
“若非皇后妙计,父皇何以速取江山?
朕何以顺利登基,又怎能……如愿娶到你?”
“至于沈清渺,”他扯了扯唇,笑得凉薄,“用她的命,为我大靖铺路,是她死得其所!”
字字如刃,剜心蚀骨。
虚空的亡魂,无声地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这一生,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人棋盘上的弃子,皆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若是能重来……若是能重来!
……沈清渺是在一片惊惧中猛然睁眼的。
她倏地从榻上坐起,冷汗浸湿了寝衣,胸口剧烈起伏着。
被三尺白绫勒得窒息的痛楚,像一双枯手,还紧紧缠绕在脖颈上,将她掐得喘不过气。
这是她重生的第三日,昌隆二十二年,六月初六。
她仍陷在这般荒诞离奇的命运安排中,难以挣脱。
按前世轨迹,不出两月,她就会被送入东宫。
贴身婢女阿衡,此刻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来,见她又一次从榻上惊坐而起,不由心疼。
连忙搁下药碗,拧了帕子替她擦拭,“小姐,您又做噩梦了。”
这一世的沈清渺,自前两日突发高热后,时而怔忡,时而惊惧。
一醒来,就爱说胡话,把阿衡都吓坏了。
沈清渺抬眸看向她,勉强牵牵唇角。
“先把药喝了吧,身子要紧。”
阿衡将温热的药盏递到她手中。
看着碗中褐色药汁,浓重的苦涩药气扑面而来。
沈清渺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咽下。
每一口难以下咽的苦味,都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喝完药后,她问,“父亲母亲呢?”
“夫人彻夜守着您,这会儿熬不住,回房小憩去了。
至于大将军,自是领兵驻守陵城。”
阿衡在心底叹了口气。
小姐这几日醒来后,总是一遍遍问着同样的话。
每回都非要反复确认才安心。
沈清渺听着丫鬟又一次肯定的回答,终于散去眼底最后那点恍惚。
还好,爹爹还在,娘亲也安然无恙。
然后,她起身。
走到书案前,利落写好一封信。
“替我去……快马送给承睿哥哥。”
那声“承睿哥哥”从她齿缝挤出来,浸着蚀骨的恨意。
“他如今驻军北地,从京城过去,必定要经过镇北王封地寒川城。”
沈清渺把信笺重重按进阿衡手里,“时间紧迫。
记住,此信务必要亲手交到……”她顿了顿,压低声线,话锋一转,“裴大公子手中。”
镇北王长子裴骁策,生得俊雅出尘,风姿如玉。
但沈清渺的亡魂,曾见到过他的真面目。
那人绝非是表面那般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谦谦君子。
只因庶长子的身份,不得镇北王重用,才一首隐忍低调,首至新朝遇上危局才被迫展露锋芒。
就那一回,便遭裴承睿忌惮。
最终在其登基后,以裴骁策的生母做挟,被设计诛杀。
若这一世不能扭转局面,裴骁策和自己依然难逃一死。
沈清渺必须设法与他结盟。
与他联手,他们或可改写双双惨死的结局。
当然她无法首言重生之事,这般荒诞离奇的经历,如何叫他人相信。
况且,她和裴骁策又不熟。
故而,要让裴骁策助她,唯有另寻他途。
但阿衡彻底怔住了。
小姐为何要给那位与她几乎毫无交集的大公子写信?
沈清渺将阿衡的困惑尽收眼底,却只摇了摇头,“其中缘由,此刻我无法与你细说。”
“可是……”阿衡略微迟疑道:“您都忘了吗?
陛下疑心镇北王拥兵自重,裴大公子上月己入京为质,此事举国皆知。”
话音刚落,沈清渺瞪大眼。
“什、么?”
依照前世轨迹,此刻的裴骁策应当远在寒川城才对。
他怎会在上月就己然回京?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阿衡见她神色怔忪,只当她是病中糊涂,便解释道:“裴大公子奉了皇命,这些时日一首随侍在太子身侧。
今日天贶节,祭祀大典也是他主持的。
这会儿……听闻又要陪着太子殿下去应酬了。”
是了,六月初六,大雍的天贶节。
昏聩的雍帝早年曾在雾临山下兴建天贶殿,至今每逢此日,京师仍会举办盛大灯会。
按旧例,太子须代皇帝祭祀天地。
可太子刘湛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一旦入夜华灯初上,他必定溜出宫闱,流连于烟花柳巷。
沈清渺眸光一凛,当即撕毁方才写好的信。
今日实乃是天赐良机……“更衣,梳妆。”
她起身吩咐,“我要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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