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来的，先是试探性地敲窗，像谁用指甲轻刮玻璃，随后失了控，哗一声泼下来。
周慧英在梦里听见"嗒——嗒——嗒"，水落进搪瓷盆，清脆，短促，一声比一声急。
她猛地坐起，拖鞋也顾不上穿，踩着水扑进客厅——昏黄的灯泡下，那滩水己映出天花板上一只张大的嘴：墙皮卷曲，裸出黑黢黢的瓦椽，像被岁月掰掉的牙。
她下意识双手合十，小声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半被雨声淹没，一半被自己听见，抖得不成调。
隔壁房门"砰"地被踹开。
朱承锡赤着上身，左肩的旧刺青在闪电里忽明忽暗。
他踩着水冲过来，仰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又是西头那块瓦！
我早说过要换！
你省那几十块，现在高兴了？
"话未落，拳头己经砸在墙上，"咚"一声，石灰簌簌而落，像一场缩小的雪。
慧英吓得往后缩，水淹过脚背，冰凉。
她不敢看儿子的眼，只盯着那只垂在身侧、指节渗血的拳头——那拳头和她记忆里丈夫的拳头重叠，又分开；一个打向她，一个打向墙。
她该庆幸的，可她只敢更用力地合掌，把"阿弥陀佛"念得更快，好像经声能把砖缝里的怒火一点点浇灭。
"说话啊！
"承锡回头冲她吼，嗓音劈叉，带着少年时代就磨出的沙哑。
回应他的，是雨声，是母亲越来越低的念经，还有里屋隐约的啜泣——小满醒了。
孩子抱着膝盖坐在床角，尿湿的睡裤贴在腿上，像第二层冰凉的皮。
闪电照亮他惨白的小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哭出声，只是偶尔抽一下，肩膀耸动，像只被拔掉电源的玩具。
承锡的怒火被这一声抽泣掐住脖子，他杵在原地，雨水顺着手臂往下淌，混着血，滴在地板上，绽成一朵暗色花。
"......别怕，爸爸在。
"他走过去，声音忽然软下来，像被雨泡烂的旧布，一碰就碎。
小满抬眼，黑眼珠大而空，闪过一秒的陌生，随即别过头，望向奶奶。
那目光让承锡胸口一麻——七岁的孩子，眼里竟带着怜悯，好像在说：你们好可怜。
慧英也看见了。
她嘴唇哆嗦，想伸手，却怕自己这双总合十的手什么也抓不住。
雨继续泼，灯继续晃，屋顶的洞依旧张着嘴，像一句终未说出口的道歉，也像一句等待被听见的呼救。
承锡突然抬脚，"哐"踹开阳台门。
冷风卷着雨扑进来，他冲上楼顶，铁梯在脚下乒乓作响。
慧英追到门口，只来得及抓住一把雨丝，她不敢上去，她恐高，更恐儿子的背影——那背影像极了他父亲，扛着酒瓶子，一步一晃，随时会掉下去。
楼顶无遮无挡。
承锡站在瓦片边缘，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脊背。
他弯腰，搬起一块碎瓦，狠狠朝远处掷去——瓦片划开雨幕，无声无息地坠落，像被黑夜吞吃。
他仰天长嚎，声音被雨砸碎，散成颗粒，谁也听不见。
可慧英听见了。
她缩在门框，双手死死捂住嘴，指节发白。
雨越下越大，水顺着楼梯往下淌，经过她脚边，经过客厅那滩混合血与尿的水洼，带着碎瓦屑、墙皮、经声、怒吼，一起涌向狭窄的下水道。
屋顶的洞依旧张着嘴，像一句终未说出口的道歉，也像一句等待被听见的呼救。
黑夜漫长，而月亮始终没有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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