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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牛村的日子，是被炊烟和牛粪味腌入味的，慢得像村口老槐树上滴落的树脂，黏糊，滞涩，一眼望不到头，却也安稳。

六岁的林天骑在老青牛宽厚的背上，两条沾满泥点的小短腿悬空晃荡，嘴里叼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草茎苦涩的汁液在舌尖漫开，是他为数不多的零嘴滋味。放牛娃的活计枯燥，老牛自个儿认得路，慢悠悠沿着村东头的小溪边啃着刚冒尖的嫩草，时不时甩一下尾巴，驱赶讨嫌的蝇虫。

林天仰头看天，云卷云舒，一会儿像邻居家龇牙的大黄狗，一会儿又像隔壁二丫她娘蒸裂了口的杂粮馍，灰扑扑的，引不起半点食欲。溪水哗哗，带着刚化雪不久的冰凉气，日头暖烘烘地照在身上，让人发困。

就在他眼皮子快要黏在一起，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时，上游一点突兀的光亮猛地刺了他一下。

那光沉得很，幽得很，不像水波反射的阳光那般晃眼跳跃，反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勾子，直直扯着他懵懂的心神。

林天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呲溜一下从温顺的老青牛背上滑下来，赤脚踩在溪边被太阳晒得微温、但底下依旧冰凉的卵石上，嗷了一嗓子，也顾不上硌脚，连蹦带跳地循着那光亮蹚水跑去。

水不深，刚没过他小腿肚，冰凉刺骨。

溪水中央，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大黑石后面，卡着个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蹚过去，水波荡开，那幽光又闪烁了一下。他弯下腰，小手摸索着，碰到一个硬物，冰凉刺骨，猛地抓了起来。

入手沉甸甸的，是一块暗沉沉的黑石头，约莫他半个巴掌大，形状不规则，表面粗糙，刻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扭曲得让人头晕的纹路。那勾人的幽光，正是从这些纹路的缝隙里极偶尔地泄露出一丝，此刻握在手中，反而黯淡下去，变得毫不起眼。

孩童心性，只觉得这石头模样古怪，刚才亮得好看，像个宝贝。他用打满补丁的袖口使劲擦了擦，把那黑石擦得温热，也没见它再亮一下。林天撇撇嘴，有些失望，却还是珍重地攥在手心，想了想，又扯下腰间系裤子的那根磨得发毛的破布绳，笨拙地将黑石捆了又捆，最后挂在了自己瘦骨伶仃、沾着泥水的脖子上。

冰凉的石头猛地贴上皮肉，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那冰凉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化作一股奇怪的暖意，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往他心口里钻，让他刚刚被溪水冰到的脚丫子都似乎暖和了些。

“嘿，是个暖石！”林天乐了，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胸口那粗糙的坠子，拍了拍老青牛的脖子，“老伙计算，回家！”

夕阳把他小小的影子拉得老长，赤脚娃子骑着老牛，沿着溪边慢悠悠往回走，哼着不成调的俚语小曲，胸口的黑石贴着他单薄的胸膛，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驱散了几分暮色将至的寒意。

当晚，林天的破茅屋里。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土炕一角，墙壁上糊着的旧报纸泛黄卷边，漏风的门缝里传来几声犬吠。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柴火和霉味，却有一种异样的安静。

林天跪在冷硬的泥地上，面前那张吱呀作响的矮凳上，郑重其事地摆放着那枚黑石吊坠。吊坠下，还垫着他最好的一块麻布——虽然也洗得发白，但至少干净。

他刚刚偷偷掰了半块晚饭省下来的糙米饼子，甚至忍痛从油罐子里蘸了一滴珍藏的、用来抹嘴防裂的猪油，小心翼翼地点在饼子上，摆在吊坠前当供品。

村里祠堂供祖宗，镇上山神庙供神仙，他都扒着门缝见过。爹娘没得早，没人教他具体该怎么拜，但他觉得，这石头肯定是个了不得的东西，比山神爷可能还厉害些。它亮光呢！还会发热！

他学着村里大人祭祖时的模样，双手合十，小身板趴伏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石头大神…老祖宗…神仙老爷…保佑林天明天能捡到个大鸡蛋，不，两个！一个煮了吃，一个藏着…保佑老青牛乖乖的，别乱跑踩了别人家的秧苗…保佑…保佑二丫她娘别再骂我是没爹娘的野孩子，我…我有石头大神…”

他磕了三个响头，抬起脸，额上沾着灰土，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那毫无反应的吊坠，仿佛在等待神谕。

吊坠静默无声，只有那粗糙的纹路在昏黄的灯下显出几分莫名的深邃，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持续不断渗入他体内的微弱暖流。

“您不说话，就是答应啦？”小家伙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小心翼翼地将吊坠重新拿起，贴肉戴好。

那夜，他睡得格外沉，破天荒地没有在半夜被冻醒。梦里，没有爹娘模糊的泪眼，只有一片温暖的、宁静的黑暗，仿佛回归了最初始的怀抱。

从那一夜起，放牛娃林天，便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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