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把最后一个纸箱塞进后备箱时,傍晚的风正卷着梧桐叶掠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
他抬头看了眼十五层那个亮着灯的窗口——三天前,他还在那里对着屏幕核对第三季度的销售报表,指尖敲在键盘上的声音混着同事们的闲聊,构成他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背景音。
现在那窗口的灯光成了别人的,就像他工位上那盆养了半年的绿萝,被新来的实习生笑着抱走时,叶片上还沾着他上周擦过的水渍。
“走了啊林舟,”同部门的张姐从旋转门里追出来,手里攥着个没拆封的保温杯,“这是部门凑钱给你买的,以后不管去哪儿,多喝热水,少熬夜。”
林舟接过杯子,金属外壳在掌心沉甸甸的。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其实是公司裁员,不是我主动走的”,又或者“谢谢大家这一年的照顾”,但话到嘴边只剩个僵硬的笑:“谢谢张姐,也替我跟大家说声谢。”
张姐叹了口气,眼角的细纹在路灯下看得格外清楚:“现在大环境就这样,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销售岗内推,我己经把你简历发过去了,记得看邮箱。”
林舟点头,看着张姐转身走进那栋他再也不会用工牌刷开的大楼。
后备箱盖合上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像被掐住的呜咽。
车开出科技园时,导航播报“前方五百米进入主路”,林舟才发现自己忘了设定目的地。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路过大学城时,看见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勾肩搭背地从网吧里出来,笑声撞在车窗上,碎成一片模糊的嘈杂。
一年前,他也是这样。
毕业典礼那天,他穿着租来的学士服,在图书馆前跟室友们拍了整整一卷照片,手机里存着十家公司的面试邀请,觉得整个城市的霓虹都在为自己闪烁。
他那时总说“销售岗太没技术含量”,拒绝了张姐介绍的工作,一门心思进了这家号称“行业新贵”的互联网公司,以为能凭着自己的学历和拼劲,在格子间里拼出个未来。
现实是,他每天要打两百个推销电话,被客户骂“骗子”时得陪着笑,月底完不成KPI就得在会上被总监指着鼻子骂“大学生还不如门口发传单的”。
他咬着牙熬了一年,刚摸到点门道,却等来一纸裁员通知——理由是“部门优化”,说白了,就是他这种没背景没资源的新人,最先被扔进优化名单里。
车停在江边的老街区时,林舟己经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
巷口的小炒店飘出辣椒和酱油的香味,几个光着膀子的老头坐在塑料凳上喝酒,酒瓶碰撞的脆响里,夹杂着电视里播放的财经新闻:“……受市场波动影响,多家企业宣布缩减招聘规模……”他锁了车,随便找了家挂着“青岛啤酒”灯箱的小店坐下。
老板是个敞着怀的中年男人,擦着杯子问:“来几瓶?”
“先来一箱。”
林舟把保温杯放在桌角,杯身上“前程似锦”西个金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晃得人眼晕。
第一瓶啤酒下肚时,他想起毕业那天父亲发来的短信:“家里不用你操心,好好干。”
第二瓶喝完,手机屏幕亮了,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邀请,他慌忙按掉,回了句“在加班,晚点说”。
第三瓶见底时,巷口的风突然变凉,吹得他鼻尖发酸——他其实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却在电话里跟家里说“公司发了季度奖,刚换了新电脑”。
不知喝到第几瓶,林舟趴在桌上,听见邻桌有人在聊找工作的事。
一个穿格子衫的男生抱怨:“投了五十份简历,只有两家回复,一家是保险推销,一家让我明天去面试,结果一看地址在郊区工业园,地图上都搜不到。”
“我上周去面试,面试官问我有没有资源,我说没有,他首接说‘那你来了也做不出业绩’,合着现在找工作还得自带客户?”
另一个人接话。
林舟闷笑了一声,笑到最后变成了咳嗽。
他想起自己面试时,总监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看中的是你的潜力”,现在才明白,所谓潜力,不过是“能拿低工资干最多活”的代名词。
“再来一瓶?”
老板把空瓶收走时问了句。
林舟摆摆手,掏出手机想结账,屏幕却突然黑了屏。
他晃了晃手机,又在桌上磕了两下,指尖滑过屏幕时,突然看见自己倒映在黑屏上的脸——眼下挂着乌青,胡茬冒出了青色,眼神里的光像是被水掐灭了,只剩下一片灰扑扑的疲惫。
这就是他引以为傲的“独立生活”?
毕业一年,没存下一分钱,没做出一点成绩,最后像垃圾一样被公司扫地出门,连醉倒在小酒馆里,都得担心明天能不能爬起来找工作。
他抓起桌角的保温杯,想往地上砸,手指攥紧时却摸到了杯身的温度——张姐塞给他时,应该是提前灌了热水。
那点暖意顺着掌心爬上来,突然让他没了砸东西的力气。
“算……算账。”
林舟撑着桌子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撞翻旁边的啤酒箱。
老板报了个数,他摸遍了口袋才凑够钱。
走出小店时,晚风带着江腥味扑在脸上,他打了个踉跄,后背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抱歉。”
他含糊地说了句,抬头想道歉,却看见眼前站着个穿职业装的女人。
她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正看着他,像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头。
林舟这才发现自己撞在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上,车头的标志他认识——去年公司年会,总监开的就是这款车。
“没事吧?”
女人的声音很淡,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需要帮忙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胃里却突然一阵翻涌。
他捂着嘴转身想往垃圾桶跑,脚步虚浮间,公文包从女人手里滑落,“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文件散了一地。
其中一张纸飘到林舟脚边,借着路灯的光,他看见上面印着“云海集团市场部招聘启事”,右下角的负责人签名处,写着“陈曦”两个字。
他的胃更疼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搅。
他想弯腰去捡,却被女人先一步按住了肩膀。
“不用了。”
陈曦蹲下身,手指利落地把文件拢起来,动作快得像在处理一份紧急合同。
她站起身时,镜片反射着灯光,林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你喝醉了,我帮你叫个车。”
“不用。”
林舟后退一步,后背又撞到了车身上,“我自己有车。”
他指着不远处那辆落了层灰的白色国产车,声音里带着点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倔强。
陈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张名片递过来。
“如果明天醒了还记得今天的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她的指尖碰到了林舟的手,冰凉的,像深秋的露水,“我是陈曦,负责市场部的招聘。”
林舟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目送陈曦打开车门。
引擎发动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车窗喊:“你们……还招人吗?”
车子停顿了一秒,然后汇入了远处的车流。
林舟站在原地,风把他的喊声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手里那张名片,在夜色里泛着微弱的光。
他低头看了看卡片上的名字和电话,又抬头望了望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
江面上的货轮鸣了声笛,悠长的声音穿过灰雾,像是谁在黑夜里按下了一个模糊的信号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