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下午,阳光总算穿透了连绵的雨云,在咨询室的地板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
宛贺刚整理完上一个来访者的记录,门铃就响了,清脆的叮咚声里,带着点迟疑的停顿。
她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许无渊。
还是那件浅灰色连帽衫,只是洗过了,领口的褶皱舒展开些。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叫“安安”的布偶,布偶耳朵上的线头似乎被细心缝过,不再像上次那样摇摇欲坠。
看到宛贺,她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鸟,眼神里一半是渴望,一半是戒备。
“我……”她张了张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摆,“我来还伞。”
她手里确实拿着把伞,是上次宛贺借给她的那把,黑色的,伞骨上还留着点歪掉的痕迹。
伞面被仔细擦过,干爽得没有一点水痕。
“进来吧,外面热。”
宛贺侧身让她进来,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上——不是害羞,更像是被太阳晒的,额角还沁着层薄汗。
许无渊局促地换了鞋,站在玄关没动,把伞递过来:“谢谢你的伞。”
“不用急着还。”
宛贺接过伞,靠在门边的伞桶里,“万一等会儿下雨呢?”
许无渊的眼睛亮了亮,像是被这句话里的“留有余地”取悦了。
她抱着布偶,亦步亦趋地跟着宛贺走进客厅,在沙发边缘坐下,姿势依旧紧绷,却比上次放松了些。
“想喝点什么?”
宛贺问,“水?
还是……姜茶?”
提到姜茶,许无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水就好,谢谢。”
宛贺倒了杯温水给她,杯子还是上次那只印着卡通猫的,放在她面前时,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像是确认温度。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手背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和指节处淡淡的茧子——像是长期用力抓握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安安也渴了。”
她突然说,把布偶放在腿上,拿起水杯,小心翼翼地往布偶嘴边凑。
这次没像上次那样真的让它“喝”,只是让杯沿轻轻碰了碰布偶的绒毛,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一个婴儿。
宛贺在她对面坐下,没提“解离性身份障碍”,也没问上次突然离开的事,只是看着那只布偶:“它叫安安?
平安的安?”
“嗯。”
许无渊点点头,指尖抚摸着布偶的耳朵,“妈妈取的,说希望我平平安安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她走了以后,我就不平安了。”
空气安静下来,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像无声的钟摆。
宛贺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神是柔软的,带着点孩子气的依赖,和上次那个眼神锐利的“她”截然不同。
“我小时候也有只布偶,是只小熊,叫糖糖。”
宛贺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因为它闻起来总像太妃糖的味道——其实是我偷偷往它肚子里塞了块糖,化了,黏在棉花上。”
许无渊的眼睛抬了起来,里面的戒备淡了些,多了点好奇:“糖糖呢?”
“弄丢了。”
宛贺笑了笑,指尖划过茶几上的木纹,“搬家的时候落在旧房子里,等回去找,己经被收废品的收走了。
我哭了好久,觉得是自己把它弄丢了。”
“不是你的错。”
许无渊突然说,语气很认真,“是他们没好好帮你收着。”
宛贺愣了一下,看着她清澈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
这个总是显得怯懦不安的女孩,竟然在试图安慰她。
“也许吧。”
宛贺笑了笑,“后来我总觉得,它是去找更好的地方了,比如……有很多糖果的地方。”
许无渊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那……安安和糖糖会不会认识?
它们都是布偶,说不定是朋友呢?”
“肯定会的。”
宛贺顺着她的话说,“布偶们应该有自己的世界,就像童话里那样,晚上我们睡着的时候,它们就会出来一起玩。”
“真的吗?”
许无渊往前凑了凑,怀里的布偶被抱得更紧了些,“那安安晚上会去找糖糖玩吗?
它们会聊什么?”
“可能会聊我们吧。”
宛贺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比如安安会说,我的主人今天给我喝了温水,还帮我缝了耳朵;糖糖会说,我的主人总惦记着我,虽然弄丢了,却一首记得我。”
许无渊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布偶,脸颊轻轻蹭了蹭布偶的头,像在和它说悄悄话。
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把她身上的阴郁驱散了不少。
“安安说,它想认识糖糖。”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宛贺,“它说,要是能和糖糖做朋友,以后我就不会孤单了。”
宛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发疼。
她想起助理转来的病例里写着:“来访者长期独居,社交圈几乎为零,有严重的孤独感。”
“那我们帮它们牵个线吧。”
宛贺说,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便签本,撕下一张黄色的便签,“我们给它们写封信,好不好?”
许无渊用力点头,眼睛里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
宛贺拿起笔,递给她:“你先写,告诉糖糖,安安想和它做朋友。”
许无渊接过笔,手指有些颤抖。
她低头看着便签纸,笔尖悬了很久,才慢慢落下。
她的字迹很娟秀,却带着点不稳的倾斜,像是很久没好好写过字。
“亲爱的糖糖,”她一笔一划地写着,嘴里还轻轻念出声,“我叫安安,是只兔子布偶。
我的主人是无渊,她很好,会给我喝温水。
听说你是小熊,闻起来像糖果,我很想和你做朋友。
如果你愿意,下次见面,我把无渊给我缝耳朵的线分你一点,是粉色的,很好看。”
写完,她把便签递给宛贺,脸颊微微发红,像个交作业的学生:“这样可以吗?”
“写得很好。”
宛贺接过便签,认真地读了一遍,“安安很有礼貌。”
她拿起笔,在下面接着写:“亲爱的安安,我是糖糖。
很高兴认识你,我的主人宛贺说,你是个温柔的布偶。
我没有粉色的线,但我有块黏在肚子里的太妃糖,虽然硬了,但还是甜的,下次分你一半。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要互相照顾主人呀。”
写完,她把便签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放在许无渊面前:“这样,等晚上它们见面,就能交换信了。”
许无渊小心翼翼地拿起纸船,放在布偶的怀里,像是在给它一份珍贵的礼物。
她抱着布偶,轻轻晃了晃,像是在说“安安,你看,糖糖回信了”。
“谢谢你,宛贺。”
她抬起头,看着宛贺的眼睛,里面的雾气彻底散了,只剩下真诚的感激,“你是第一个……愿意陪我和安安说话的人。”
宛贺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软得发胀。
她想说“这是我的工作”,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以后想聊天了,随时可以来,我和糖糖都欢迎你和安安。”
许无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了水光,却用力眨了眨,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用力点头,抱着布偶站起身:“我该走了,妈妈说,不能打扰别人太久。”
“路上小心。”
宛贺送她到门口,看着她怀里的布偶和那只小小的纸船,“替我向安安问好。”
“嗯!”
许无渊用力点头,转身走出门口,阳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楼道拐角时,她突然回过头,对着宛贺挥了挥手,怀里的布偶也被举起来,像是在“挥手”告别。
宛贺笑着挥了挥手,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关上门,咨询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宛贺走到沙发边坐下,看着茶几上那杯水——许无渊没喝完,还剩小半杯,水面上漂着片小小的绒毛,大概是从安安身上掉下来的。
她拿起那张病例,翻到“人格特征”那一页,助理写着:“初步观察到至少两种状态,一种怯懦敏感,一种攻击性强,推测存在解离倾向。”
刚才和她聊天的,显然是那个“怯懦敏感”的状态。
而那个“攻击性强”的状态,像颗埋在土里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炸开。
宛贺轻轻叹了口气,把病历合上。
她知道,治疗这条路会很难走,许无渊心里的创伤,远比那只布偶缺掉的耳朵要深。
但至少,今天有了一点微光。
她拿起那只印着卡通猫的马克杯,喝了一口水——是许无渊刚才喝过的那杯。
水己经凉了,却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太妃糖的味道。
宛贺笑了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阳光正好,风里带着栀子花的香气,一切都显得平和而温暖。
也许,糖糖真的遇到安安了。
她想。
也许,它们正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偷偷计划着,要让她们的主人,也慢慢变得快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