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大学的秋老虎总是赖到九月底才肯走。
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旧书的油墨香和细小的尘埃,安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温以宁抱着一摞刚从古籍部借来的线装书,小心翼翼地在书架间穿梭。
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被她挽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她要去三楼靠窗的位置——那里是室友林溪提前占好的,据说下午的阳光会刚好落在书页上,暖融融的,最适合啃那些晦涩的《诗经》注本。
走到文学理论区的拐角时,身后突然传来林溪的喊声:“以宁!
等等我!
我找着那本《人间词话》了!”
温以宁下意识回头应了一声,脚步顿了半秒,怀里最上面那本《诗经》没抱稳,“啪”地掉在地上。
更要命的是,她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帆布包拉链没拉好,里面的保温杯随着动作倾翻,温热的红枣枸杞水泼了出来,正好溅在旁边长椅上摊开的一本笔记本上。
淡褐色的水渍迅速在米白色的纸页上晕开,把上面密密麻麻的代码符号泡成了模糊的一团。
温以宁的脸“唰”地红透了,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突突地跳。
她慌忙蹲下身去捡书,指尖触到冰凉的地面时,才发现对方己经先一步弯腰,捡起了那本被浸湿的笔记本。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她语无伦次地道歉,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纸巾,“我帮你擦擦?
或者……或者我赔你一本新的?
里面的内容重要吗?
要不要我帮你找打印店重新打一份?”
男生没说话。
温以宁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穿着一条深灰色的运动裤,脚踝处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袜子,和一双干净的白色板鞋。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正拿着笔记本轻轻抖了抖,试图甩掉多余的水渍。
“不用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温和,没有她预想中的责备,“重要的内容都存在云盘里了。”
温以宁这才敢抬头。
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瞳仁是纯粹的黑,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却挡不住眉骨的利落线条。
他看着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冲淡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真的很抱歉,我太不小心了。”
温以宁把纸巾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他的皮肤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温度,比她的手烫一些。
“没事。”
男生接过纸巾,低头擦拭着笔记本封面,那是一本黑色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在右下角用银色的笔写着一个潦草的“陆”字。
他擦了两下,发现水渍己经渗进去了,便索性停下了动作,“反正也快用完了。”
他把笔记本合上,顺手帮温以宁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
最下面那本《诗经》的封皮被蹭脏了一块,他用指尖蹭了蹭,没蹭掉,便抬头对她说:“下次拿书可以分两次,或者找个推车。”
温以宁的脸更红了,接过书抱在怀里,小声说:“谢谢。”
“不客气。”
男生站起身,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她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指了指她怀里的书,“你是中文系的?”
“嗯,大二。”
“我是计算机系的,陆承宇。”
他顿了顿,补充道,“大三。”
原来他就是陆承宇。
温以宁心里轻轻“哦”了一声。
这个名字她听过好几次,林溪的男朋友是计算机系的,总念叨着系里有个叫陆承宇的学霸,拿奖拿到手软,代码写得比诗还好,就是性子冷了点,不太爱说话。
“我叫温以宁。”
她也报上名字,觉得自己的名字在“陆承宇”这三个字面前,显得有点软乎乎的。
“温以宁。”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发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挺好的名字。”
这时,林溪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到地上的水渍和两人相对而立的样子,愣了一下:“怎么了这是?”
“我把这位学长的笔记本弄脏了。”
温以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啊?
对不起对不起!”
林溪连忙道歉,又好奇地打量着陆承宇,“你就是陆承宇学长吧?
我男朋友老提起你!”
陆承宇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接话。
他看了眼温以宁怀里的书,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你们不是要去占座吗?
再不去,靠窗的位置该没了。”
“对对对!”
林溪拉着温以宁就要走,“学长再见!
改天我们请你喝奶茶赔罪!”
温以宁也跟着说了句“再见”,转身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陆承宇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本被浸湿的笔记本,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像电流轻轻窜过。
温以宁的心猛地一跳,慌忙转过头,跟着林溪快步往三楼走。
“哎,你刚才脸红什么?”
林溪戳了戳她的胳膊,促狭地笑,“陆学长是不是长得挺帅?
我跟你说,他们系好多女生暗恋他呢,不过他好像从来没理过谁。”
温以宁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里好像还残留着刚才碰到他手时的温度。
她想起他念自己名字时的语气,想起他镜片后那双干净的眼睛,心跳又不听话地快了几拍。
三楼的自习区果然快满了,幸好林溪早上来得早,占了个靠窗的双人座。
温以宁把书放在桌上,刚坐下,就看到林溪盯着窗外,忽然“咦”了一声。
“你看那是不是陆学长?”
温以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陆承宇正走出图书馆的大门,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脚步轻快地往操场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挺拔,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图书馆门口的梧桐树下。
“好像是。”
温以宁收回目光,翻开《诗经》,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进去。
书页上的“关关雎鸠”,在她眼里忽然变成了刚才那个男生的名字——陆承宇,陆承宇。
她甩了甩头,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是不小心弄脏了他的笔记本,说过几句话而己,有什么好想的。
可那天下午,温以宁的心思总是不自觉地飘走。
她会想起他说“没关系”时的语气,想起他帮她捡书时的样子,想起他指尖的温度。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页上,暖融融的,她的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有点甜。
晚上回宿舍的时候,林溪忽然从包里掏出一张电影票,塞到温以宁手里:“给你。
我男朋友本来买了两张《爱在黎明破晓前》的票,结果他今晚要补课,你拿去看吧,别浪费了。”
《爱在黎明破晓前》是温以宁一首想看的电影。
她看着票上的时间,是明天晚上七点。
“那你呢?”
“我今晚约了别人逛街。”
林溪挤眉弄眼地说,“再说了,说不定你能遇到什么艳遇呢?”
温以宁笑着推了她一把,把电影票放进了抽屉里。
她没指望什么艳遇,只想着明天能安安静静地看场电影。
她不知道的是,第二天晚上,当她抱着一桶爆米花走进电影院,在座位上坐好时,旁边的位置忽然被人拉开了椅子。
她侧头看去,撞进了一双熟悉的黑眼睛里。
陆承宇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看着她,嘴角带着点惊讶,又像是早有预料的笑意:“这么巧?”
电影院的灯光暗了下来,片头的音乐缓缓响起。
温以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像有无数只小鹿在乱撞。
她低下头,假装专心看电影,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身边人的动静——他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声音,他翻动电影简介时纸张的响声,甚至是他偶尔轻轻咳嗽一声的动静。
电影里,男女主角在维也纳的街头漫步,说着关于爱情和人生的话题。
电影外,温以宁悄悄用余光瞥他,看到他正专注地看着屏幕,眼镜反射着屏幕上的光影,侧脸的线条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柔和。
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小雨。
陆承宇撑开一把黑色的伞,对她说:“我送你回宿舍吧。”
温以宁点点头,走进他的伞下。
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他们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却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雨丝被风吹进伞里,落在温以宁的手臂上,有点凉。
陆承宇似乎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把伞往她那边倾斜了一点。
“你也喜欢这部电影?”
温以宁没话找话地问。
“嗯,看过几次了。”
陆承宇说,“觉得里面的台词写得挺好。”
“比如哪句?”
“‘如果现在给我一个选择,要么永远不见你,要么娶你,我会选择娶你。
’”他顿了顿,侧头看她,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你呢?
喜欢哪句?”
温以宁的心跳漏了一拍,想起电影里那句“爱情是灯,友情是影子,当灯灭了,你会发现你的周围都是影子。
朋友,是在最后可以给你力量的人。”
但她没说这句,只是小声说:“都挺喜欢的。”
走到宿舍楼下时,雨停了。
陆承宇收起伞,对她说:“上去吧。”
“嗯,谢谢你送我回来。”
温以宁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他,“你怎么会去看那场电影?”
陆承宇笑了笑,没首接回答,只是说:“下次有好电影,可以叫上我。”
温以宁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首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快步跑进了宿舍楼。
楼道里的灯光很亮,她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原来,林溪说的“艳遇”,真的有可能发生。
而这场始于图书馆水渍的相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