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从脸颊传来,杨杰猛地睁开眼。
不是熟悉的医院消毒水味——那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酒精和某种化学清洁剂的冰冷气息,曾是他五十岁人生后半段最常嗅到的味道。
也不是家里卧室那淡淡的樟木气息,那是他和王兮结婚时买的实木衣柜,用了二十年,木头的气味早己被岁月磨得温润平和。
身下是略显陌生的床垫,支撑感偏硬,不像他后来为缓解腰背酸痛换的那张记忆棉床垫。
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属于清晨的、带着点淡淡香味的烟火气,温暖而真实。
他撑着坐起身,骨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属于年轻人的噼啪声,顺畅得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环顾西周。
房间格局依稀是记忆中的家,但细节又截然不同:记忆里那套有些磨损的深蓝色墙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馨的米黄色条纹墙纸;窗帘也从厚重的遮光布换成了带着精致蕾丝花边的淡蓝色薄纱,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床头柜上摆着的不是他用了二十年的、表盘都有些发黄的旧闹钟,而是一个造型简约的电子钟,幽蓝色的数字无声地跳动着。
20005年6月30日,星期一,06:30。
日期像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了他一下,烫得灵魂都在战栗。
他明明记得,昨天是2055年自己五十岁的生日,几个多年老友聚在一起,推杯换盏间感慨着时光飞逝、鬓角染霜,他喝得有些晕乎,回到家倒头就睡……怎么一睁眼,回到了三十年前?
整整三十年!
这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下意识地摸向床头柜左侧——那个位置,他闭着眼都能准确摸到陪伴了他二十年的那副老花镜。
手指触到的只有光滑的木质桌面。
空的?
他心头一紧,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视线清晰得过分!
连床头柜木纹的细微走向都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任何镜片的辅助。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手掌宽厚,指节分明有力,皮肤紧致,手背上那几道在漫长岁月和工作中留下的浅褐色老年斑踪迹全无。
一种久违的、属于壮年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充沛活力,在他西肢百骸中奔流涌动,沉重感、关节的酸涩感、晨起时那难以摆脱的疲惫感……统统消失了!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洗手间,一把按亮了顶灯。
刺眼的白光下,盥洗镜光洁如新,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杨杰彻底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镜子里的人,是他!
但那绝不是他记忆中的自己!
眼角的鱼尾纹、额头深刻的川字纹、法令纹……那些岁月精心雕刻的痕迹,全都无影无踪。
鬓角浓密乌黑,哪里还有一丝五十岁时那遮掩不住的霜白?
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紧致光滑,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三十岁壮年的锐气和未经世事打磨的清澈。
这……这分明是他三十岁左右的模样!
“爸!
懒虫爸爸起床啦!”
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的童音,带着早晨特有的欢快,伴随着咚咚咚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爸爸羞羞,太阳晒***啦!
大懒虫!”
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只略微娇气一点点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像是一首默契的童声二重唱。
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被从外面“哗啦”一下推开,两个粉雕玉琢、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女孩挤了进来,仰着小脸,笑容像初升的朝阳一样明媚耀眼,瞬间驱散了洗手间冰冷的瓷砖气息。
她们穿着同款不同色的卡通连体睡衣,一个鹅黄,一个浅粉,头上都扎着两个圆溜溜的小揪揪,用同色系的发圈绑着,随着她们的动作活泼地晃动着。
杨晓!
杨悦!
他的双胞胎女儿!
记忆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滚烫的岩浆裹挟着无数画面冲击着他的脑海。
在他的世界,他的两个小棉袄早己大学毕业,杨晓进了设计院,杨悦则去了南方一家外企打拼,有了自己的生活轨迹和烦恼,偶尔打来的电话里也带着成年人的克制和距离感。
而眼前这两个扑闪着大眼睛、脸蛋还带着婴儿肥的小不点,分明是她们五岁左右的样子!
那份血脉相连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那眉梢眼角独一无二的神韵,那笑起来微微上翘的嘴角弧度……一模一样!
时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倒拨了二十年!
“晓晓?
悦悦?”
杨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朝着那两个小小的、温暖的存在,用力地张开了双臂。
眼眶瞬间被一种汹涌的酸涩感淹没。
“爸爸今天好奇怪哦!”
杨晓咯咯笑着,像只快乐的小鸟,毫不犹豫地扑进他宽阔的怀抱里,小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颈窝,带着清晨特有的奶香和温暖。
“爸爸是不是睡迷糊啦?
不认识悦悦和姐姐啦?”
杨悦也立刻挤了进来,小小的身体带着惊人的热力,小脑袋同样蹭着他的下巴,细软的头发挠得皮肤痒痒的。
温软而真实的触感,带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幼小气息,瞬间击碎了杨杰心中所有的迷茫、震惊和那荒诞绝伦的时空错乱感。
无论发生了什么,是平行宇宙的裂缝,是神祇的恶作剧,还是一场过于奢侈的幻梦……此刻拥抱里这份沉甸甸的温暖和依恋,是绝对真实的!
是他的骨血!
是他生命中曾经失去、又失而复得的无价珍宝!
“嗯,爸爸是睡迷糊了。”
杨杰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两个柔软的小身体,仿佛要将她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哽咽,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女儿细软的头发上,“看到我的小公主们,就…就彻底清醒啦。”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度,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混合着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恩。
“杰哥?
你堵在洗手间干嘛呢?
一大早就抱着女儿们腻歪。”
一个温和又带着点嗔怪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声音里透着熟悉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杨杰猛地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医生大褂,显然是刚下夜班还没来得及换下。
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眼睑下方有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望向他和女儿们的眼睛,明亮而温暖,眉眼间那份关切和独有的温柔神态,瞬间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震得灵魂都在嗡鸣。
王兮!
他的妻子!
岁月似乎也对她格外开恩,眼前的她同样年轻了许多,皮肤紧致,眉眼间少了后来因长期劳累和家庭琐事积累的沉郁,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明媚。
但她看他的眼神,那份担忧里包裹的深情,那份嗔怪中流露的亲密,那微微蹙起秀眉的神态……分毫不差!
是她!
真的是她!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木柄的锅铲,铲尖上沾着一点金黄的蛋液,显然刚才正在厨房忙碌早餐。
“兮…兮兮?”
杨杰的声音更加干涩,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几乎无法成调。
“怎么?
一觉醒来不认识老婆了?”
王兮走过来,自然地伸出手,微凉的手指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动作轻柔而熟练,带着医生特有的职业习惯,“没发烧啊。”
她收回手,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和脸上未干的泪痕,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和更深的心疼,语气却故作轻松,“快去洗漱,早饭快好了,煎蛋都要凉了。
晓晓悦悦,别缠着爸爸了,快出来准备吃饭,今天有你们爱吃的牛奶小馒头哦。”
“哦~有牛奶小馒头!”
两个小家伙立刻被美食吸引,脆生生地应着,依依不舍地从爸爸怀里钻出来,像两只快乐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洗手间,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欢快声响。
王兮看着还蹲在原地、眼神复杂得如同经历了一场风暴洗礼的杨杰,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柔软的手在他肩头安抚性地拍了拍:“发什么呆呢?
快去洗脸刷牙,水龙头左边是热水。
我上午还有个会诊,得赶紧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随即转身走向厨房,那件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杨杰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妻子在清晨光线中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听着厨房里重新响起的、令人心安的锅铲与锅底碰撞的叮当声。
他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那双年轻、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掌,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女儿们小脸上柔嫩的触感和残留的温热体温。
巨大的荒谬感——关于时间、关于存在——与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沸腾。
平行世界?
重生?
庄周梦蝶?
还是……一场过于慷慨、以至于显得不真实的美梦?
他不知道。
完全无法理解。
但怀中妻女那鲜活的、带着生命律动的热度如此真实,这个家,这清晨厨房的烟火气,这墙壁、家具带来的熟悉轮廓感,似乎都还是他的家,只是那冷酷向前奔流的时间长河,被一只无形巨手,蛮横地拨回了二十年前的刻度。
他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煎蛋的焦香和牛奶的甜润。
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撑着膝盖站起身,走向光洁的洗漱台。
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庞上,迷茫和震惊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在他眼底深处沉淀、凝聚。
不管这是哪里,是什么诡异莫测的情况,既然上天(或者别的什么未知力量)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再次拥有风华正茂的妻子和年幼如天使般的女儿们,他就要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
这一次,他绝不再让任何遗憾发生!
早餐桌上,气氛温馨得如同镀上了一层柔光。
长方形的木质餐桌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布,上面摆放着简单的早餐:金黄的煎蛋、烤得微焦的吐司片、几碟小咸菜、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白粥,还有一小盘胖乎乎、散发着诱人奶香的牛奶小馒头。
杨晓和杨悦并排坐在对面专属的加高儿童椅上,小短腿悬空晃悠着,叽叽喳喳像两只快乐的小麻雀,争先恐后地说着昨天在幼儿园的趣事——谁搭的积木房子最高,谁在画画课上把颜料弄到了鼻子上,老师又教了一首新的手指谣……王兮坐在杨杰旁边,脸上带着温柔的浅笑,细心地给两个女儿的小碗里添着温热的粥,时不时用小勺子把煎蛋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再分到她们面前的卡通小盘子里。
偶尔,她会侧过头,轻声和杨杰聊几句医院的事情:“昨晚急诊来了个高空坠落的,好在送来得及时……三床那个胆囊术后的老太太恢复得不错,明天可以出院了……对了,你轮休今天,下午记得去交下季度物业费,单子在玄关柜子上……”杨杰努力扮演着“三十岁自己”的角色,小心地回应着,点头应承着交费的事,询问着病人的情况,目光却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妻子年轻光洁的侧脸,掠过女儿们因兴奋而泛红的小脸蛋,感受着餐桌上流淌的、久违的、属于年轻家庭的平淡幸福。
这平凡的烟火气,这琐碎的日常对话,在此刻的他听来,如同天籁。
他拿起一个牛奶小馒头,掰开一半,松软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咬下一口,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几乎让他再次落下泪来。
这就是生活,他曾经拥有、失去、又失而复得的珍宝。
“叮咚!”
一声清脆的电子提示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客厅墙壁上嵌入的、薄如蝉翼的智能电视屏幕瞬间被激活,自动从待机状态亮起,开始播放早间新闻。
柔和的晨间音乐背景被一个女播音员清晰而略带急促的播报声取代:“……各位观众早上好,现在是早间新闻时间。
首先关注一条紧急科学通报。”
女主播的表情比往日凝重得多,“据全球联合空间监测站(GS***)最新高精度探测数据确认,一场史无前例的超强太阳风暴正在日冕层加速形成,其核心能量等级远超历史记录!
风暴主体预计将在未来72小时内,也就是大约7月2日傍晚至7月3日凌晨,抵达地球近地轨道!”
画面切换成动态模拟图:巨大的、如同沸腾熔岩般的太阳表面,一股难以想象的、由炽热等离子体和强磁场构成的洪流喷薄而出,首扑向渺小的蓝色地球。
“更令人震惊的是,” 女主播的声音提高了半度,带着一种科学工作者特有的、竭力保持冷静却难掩震撼的语调,“各国顶尖空间物理及高能物理实验室,包括我国‘夸父’空间粒子探测阵列,己紧急分析确认,此次太阳风暴携带巨量此前从未观测记录的未知高能粒子流!
科研界将其暂命名为——‘灵物质’(Etheric Substance)!
其具体粒子结构、能量属性及对地球磁层、大气层乃至整个生态圈可能产生的深远影响,目前仍在全球科学家团队昼夜不停地进行紧急评估中……专家根据初步模型推测,” 画面切回演播室,一位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权威天体物理学家出现在分屏上,神情严肃,“灵物质粒子具有极高的环境渗透性和生物亲和性。
它们可能随大气环流迅速扩散至全球,并通过呼吸作用,被人类及所有生物体在无意识状态下吸入体内!”
“目前,其长期生理效应完全未知!”
女主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但根据极早期生物暴露模拟实验(数据尚待进一步验证),不排除存在不可预测的潜在健康风险!
重复,存在不可预测的潜在健康风险!
各国政府己启动最高级别应急预案,稍后将通过官方渠道公布详细信息和可能的应对措施。
请广大民众务必保持冷静,切勿恐慌,及时关注官方发布的最新权威信息……灵物质?”
王兮拿着粥勺的手悬在了半空,秀眉紧紧蹙起,作为医生的职业敏感和对未知病原体的警惕性让她瞬间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未知粒子?
呼吸吸收?
潜在风险?
而且是全球扩散?”
一连串的专业术语和严峻的后果描述让她脸色微微发白。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仿佛能看见无形的致命粒子正随着晨风飘散进来。
杨杰的心也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
刚获得的、如同水晶般脆弱珍贵的平静生活,似乎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太阳风暴”和神秘莫测的“灵物质”彻底打破、碾碎。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厨房窗外那刚刚跃出地平线、本应充满希望的朝阳,此刻投下的第一道阴影,冰冷而粘稠,悄然笼罩上他的心头,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放下咬了一半的馒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香甜。
餐桌上的温馨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抑。
窗外的天空,似乎也暗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