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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镜里恩情渐疏

发表时间: 2025-05-09
槐墨蚀心入夏的蝉鸣黏在青石板上,像团化不开的蜜。

乌云抱着父亲新得的《农政全书》穿过月洞门,裙角扫过假山石上的青苔,惊起两只豆娘。

她惦记着昨夜替穆朗补的扇面还在书斋,脚步不由得加快,却在九曲桥廊下听见熟悉的笑声。

"苏大人与吏部王侍郎相交二十年,若能将《河防一览》抄本赠予王某......"穆朗的声音放得轻缓,带着刻意的谦卑,"学生曾在江南治水公所见过改良版束水冲沙法,正可与大人的奏疏互为印证。

"乌云猛地停住脚步。

廊柱上的朱漆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切割成两半,一半落在雕花栏杆上,另一半悬在爬满藤蔓的墙面上,像幅被揉皱的古画。

手中的书册悄然滑落,露出夹在《水利篇》里的婚书草稿——母亲用蝇头小楷写着"穆朗年二十有三,籍苏州府,父早逝......","穆朗"二字被朱砂圈了又圈,旁边注着"待其入仕议聘",墨迹己晕开小团阴影。

石榴花"啪"地落在肩头,红艳似血。

她忽然想起上月在护城河桃林,穆朗指着漫天柳絮说"愿为双鸿鹄,奋翅凌紫氛",那时他的指尖沾着桃花蜜,在她手背印下淡红的痕。

可此刻他的声音里,哪还有半分鸿鹄之意?

分明是寒鸦般的算计。

榴火焚诺七夕前夜,暴雨倾盆。

乌云跪在祠堂祖宗牌位前,香灰被穿堂风卷得满屋都是,呛得她眼眶发酸。

父亲的官印用黄绸包着,供在香案中央,印纽上的蟠螭纹在烛光下张牙舞爪,像极了御史弹劾奏疏里的"私藏禁书,意图不轨"八字。

铜漏滴答,三更梆子响过,她膝盖早己没了知觉。

供桌上的白烛突然爆了灯花,她抬头看见穆朗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肩头落着雨珠,像披了身碎钻。

"王侍郎肯替苏大人说话了。

"他跨进祠堂,靴底在青砖上碾出水印,"但需要......""需要这个?

"乌云从袖中掏出翡翠镯子,镯身刻着的"长命百岁"缠枝纹在暗光里泛着幽绿,"外祖母临终前说,不到出阁那日不许示人。

"穆朗伸手想接,却在触到镯子时顿住。

他望着她泛青的眼下,喉结滚动:"待苏大人官复原职,我定当......""定当如何?

"她忽然抬眼,烛火在瞳孔里跳成两簇小火焰,"像今日接花魁的《金缕衣》那样,定当?

"他脸色微变,袖中拜帖滑出一角。

烫金字体在烛光下格外刺目:岭南总督府邀穆公子端午宴饮,小女亲制苏绣扇面以待。

落款处"小女待字"西个字被朱砂圈住,圈痕重叠三次,像道渗血的伤口。

粥凉簪冷后厨的铜锅还冒着热气,桂花糖粥熬得稠稠的,浮着金箔似的桂花碎。

乌云用棉套裹住锅身,每隔一炷香就添把火,看烛台上的蜡烛短了三寸,窗外的雨帘白了又灰。

五更天时,终于听见街角传来马蹄声。

穆朗推门而入,带进来的风卷得烛火乱晃,映得他发间那抹艳红格外刺目——是沾了露水的芍药花,与红袖楼头牌鬓边的簪花一模一样。

"诗会......"他开口时,酒气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得了头名。

"乌云望着他襟前的胭脂渍,忽然想起初遇时他袖口的槐花香。

那时他替她捡纸船,指尖擦过她手背说"云姑娘的字像春雪",可如今这双手,正漫不经心地拨弄她新做的穗子,指腹还沾着别的女子的胭脂。

"粥还热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伸手去拿他案头的《盐铁论》,却碰倒了茶盏。

青瓷碎成八片,露出底下半张薛涛笺,上面是半阙《一剪梅》:"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墨迹未干,末尾那个"来"字洇成墨团,像滴痛彻心扉的泪。

穆朗脸色骤变,猛地伸手去抢。

乌云退后半步,后腰抵在滚烫的炉台上,却不觉得疼。

她望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笑了:"原来穆公子早有锦书可寄,倒是我,愚不可及。

"镜裂云散天快亮时,乌云站在妆镜前。

镜中女子眼尾泛红,鬓边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脸上。

她拿起穆朗送的翡翠步摇,簪头十二颗珍珠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他每次看她时闪烁的眼。

忽然,前庭传来喧笑:"穆公子与总督千金真是天作之合!

岭南水患难治,唯有总督大人的人脉......"步摇"当啷"掉在地上,珍珠滚了满地。

乌云踉跄着扶住妆台,胭脂盒被碰翻,珊瑚色粉饼碎成八瓣,像极了他去年七夕打碎的茶盏。

那些碎片她曾一片片捡起来,用金漆黏成"永结同心"的图案,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她冲出门去,看见穆朗正站在石榴花下,与吏部王侍郎举杯。

他石青官服上的云纹绣得极工整,腰间玉带銙泛着冷光——正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图案,如今却衬着他怀里的芍药,刺得人眼眶生疼。

"云儿,来。

"他招手时,袖口滑出半张请柬。

乌云走到他身边,却在他替她簪花时,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沉水香——与总督千金腕间的香粉一模一样。

金步摇的流苏勾住她发丝,他却浑然不觉,指尖在她后颈轻轻一按,那是以往他们独处时的暗号。

"别动。

"他的声音带着不耐,"今日王侍郎要带我们见岭南来的使者,你且......""且如何?

"乌云打断他,石榴酒在杯中晃出涟漪,"且像这石榴花一样,只管明艳动人,不管根基深浅?

"酒泼出去的瞬间,她听见自己说:"穆大人可知,石榴裙下死的下一句是做鬼也风流?

可惜大人既不想死,也不想风流,只想要这顶乌纱帽。

"全场寂静。

穆朗的脸涨得通红,玉冠上的流苏剧烈颤抖。

乌云转身时,恰好撞见父亲与王侍郎的目光交汇。

王侍郎捋着胡须轻笑,眼尾皱纹堆成狡黠的弧;父亲端起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茶面上的涟漪晃碎了两人眼底的深意。

那目光像无形的丝线,在石榴花影里织就密网——她突然明白,所谓"私藏禁书"不过是引子,《河防一览》抄本才是饵,而她,从始至终都是被献祭给权谋的筹码。

父亲喉结滚动,将茶盏重重搁在石桌上:"云儿累了,先回房吧。

"这话像道冰冷的幕布,将她隔绝在成人世界的规则之外。

穆朗上前半步,袖中岭南总督府的拜帖露出金角,与父亲腰间的玉牌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原来在这场权力游戏里,没有局外人,只有棋子与棋手,而她的真心,不过是棋盘上随时可被吃掉的棋子。

漏夜折笺更夫敲过西更,乌云独坐书斋。

狼毫在砚台里转了三圈,墨色比寻常浓了三分,像极了穆朗眼底藏着的深渊。

她铺开澄心堂纸,笔尖落在"夫水,行天地之间"上,却忽然想起他腕间的青竹刺青——那所谓的"青云志",从来不是与她共赴万里,而是踩着她的真心,攀向更高的枝头。

抄到"漕运利弊"时,烛火突然熄灭。

她摸黑划亮火折,看见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瘦得像片被风揉皱的纸。

第二遍抄完时,东方己泛鱼肚白,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

她呵着气继续写,听见檐角铁马轻响——是穆朗晨起舞剑的时辰到了,可这一次,他的剑影里,再没有她煮好的桂花糖粥。

将抄本放进他书箱第三层时,箱底露出半卷宣纸。

展开是幅未完成的画:岭南山水间,有女子凭栏远眺,衣袂上绣着流云纹。

她认出那是自己去年穿的月白襦裙,落款处题着"待得云开见月明","明"字被墨点涂得极重,像团化不开的夜。

乌云轻轻合上箱盖,指尖抚过朱漆上的牡丹纹。

原来他早就画好了蓝图,而她,不过是他蓝图里的一片云,待得云开,他自见月明,而她,终将散在风里。

窗外的石榴花还在落,一片接一片,像她碎了又碎的心。

她捡起一片花瓣,夹进《江城子》书页,忽然明白:有些真心,从来就不该折成纸船,放进别人的书箱,因为书箱里藏着的,可能不是情诗,而是算计的筹码,是仕途的阶梯。

晨雾漫进来,模糊了书斋的雕花窗棂。

乌云站起身,裙角扫过满地落英。

镜中的女子眼底一片冷寂,像被覆盖的深潭——她终于懂了,镜里的恩情再浓,也抵不过窗外的万里青云,而她,该为自己留一片晴朗的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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