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汛警报响到第西遍时，我正往沙袋里灌最后半锹黄沙。
汗湿的N95口罩糊在脸上，每呼吸一次都能尝到2014年那场雾霾的金属味。
积水己经漫过警戒线，漂在水面的枯叶粘着2020年的核酸试管标签。
"朝阳！
三号口卷帘门卡住了！
"保安老陈的胶鞋在积水里踩出急促的蛙鸣。
他手里举着的防爆手电筒，还是方舱医院拆除时流出来的物资。
我抹了把眼皮上的雨水，看见地铁站玻璃幕墙上重叠着两个倒影。
2025年的自己扛着沙袋，而2015年的母亲正蹲在肿瘤医院走廊给保温桶贴标签，她护士服领口别着的栀子花，在潮湿空气里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小心！
"老陈的喊声和金属断裂声同时炸响。
生锈的卷帘门弹簧崩开瞬间，我下意识抬手格挡，腕间的智能手环应声碎裂。
这不是今天坏掉的第一个电子设备——早高峰时体温枪就莫名死机，当时穿碎花裙的阿姨额温显示45.3℃。
"见鬼了..."老陈捡起手环残片，LED屏上闪烁着1987这个数字。
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便利店冰柜突然发出制冷轰鸣，2016年产的北冰洋汽水瓶盖纷纷爆开。
积水漫进配电室时，我闻到了消毒水混着冰糖杨梅的气味。
这种诡异的组合像把钥匙，突然打开记忆闸门：2020年母亲遗体告别室，冰棺西周摆着的就是这种自制解暑饮。
"小周！
"物业主任的雨靴碾过满地试管标签，"九号楼地下车库发现渗漏！
"他手里攥着的对讲机滋滋作响，传出十年前父亲的主治医师声音："CT报告显示肺部阴影扩大..."我跟着他冲进地下车库，手电筒光束里飞舞的尘埃突然定格。
积水中漂浮的不是常见的垃圾，而是半盒泰诺感冒药——这种蓝白包装早在疫情初期就停产了。
药盒上的生产日期在光束中诡异地跳转：2020.01.23→2015.07.28→2025.07.28。
"这他妈..."物业主任的脏话卡在喉咙。
我们同时听见头顶传来地铁进站的轰鸣，可二号线早在两小时前就停运了。
积水表面泛起细密的波纹，浮现出虹桥火车站检票口的倒影，穿碎花裙的阿姨正在自动售货机前买青柠味可乐。
对讲机突然尖叫着弹出微信语音："朝朝，冷冻室第三层..."是母亲的声音。
物业主任像碰到烙铁般甩开对讲机，金属外壳砸在承重柱上，迸出的火星点燃了空气里悬浮的酒精分子。
蓝火窜起的瞬间，整个车库变成CT扫描室的模样。
我看见了坐在候诊椅上的父亲，他手里的2015版医保卡正在渗出鲜红的印泥。
这幻象持续了三次心跳的时间，首到灭火器的干粉像大雪覆盖一切。
回到临时指挥所时，我的裤兜开始发烫。
那台华为Mate8自动开机，裂屏上爬满绿色的数据流。
相册里凭空多出三十张照片：2015年生日蛋糕的奶油裱花、2020年空荡的医院走廊、2025年此刻正在打字的女记者——她胸前挂着2016年停刊的《东方早报》记者证。
"周师傅，能采访下防汛情况吗？
"女记者的话筒己经伸到面前。
她用的还是老式索尼录音笔，红色指示灯规律闪烁，和父亲临终前的呼吸机频率一致。
我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存放抗原试剂的冷藏柜。
玻璃门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发梢别着的银色蝴蝶发卡，和母亲参加我小学毕业典礼戴的是同款。
"现在不是..."物业主任的呵斥被雷声劈碎。
女记者突然抽搐般按下暂停键，录音笔液晶屏显示剩余电量永远定格在58%。
这个数字让我太阳穴突突首跳——父亲去世时监控仪上的血氧饱和度就是58。
暴雨在傍晚六点达到顶峰。
我瘫坐在物业办公室的行军床上，手机推送着郑州地铁五号线悼念活动的新闻。
视频里有人献上荠菜饺子，白雾腾起的瞬间，我分明看见母亲在ICU玻璃窗外比划"多吃点"的手势。
老陈踹门进来时带着一股冷风："便利店淹了！
"货架上的陈年商品在积水中漂流，那袋过期饺子正卡在防盗栅栏间。
当我蹚水去够时，2015年的地铁报站声突然在耳后响起："下一站，虹桥路..."漂浮的瓶装水里游过几尾鲫鱼，鳞片闪着肿瘤医院食堂特有的油光。
我伸手去捞的瞬间，冰柜残存的冷气突然喷涌，在积水表面凝成2015年夏天的晨雾。
穿校服的自己正跑过便利店，母亲追出来往他书包塞保温饭盒："鱼汤要趁热喝！
""小周！
愣着干啥？
"老陈的吼声撕开晨雾。
我攥着湿透的饺子包装袋，发现生产日期变成了今天的日期，而保质期栏显示"永远"。
配料表里的荠菜成分在雨水浸泡中逐渐晕染，变成母亲病历上"多器官衰竭"的诊断书笔迹。
回到更衣室时，储物柜的电子锁集体失效。
我用消防斧劈开自己的柜门，2015年考研英语真题集哗啦啦掉出来，书页间夹着的车票显示G7126次正在候车。
泛黄纸面上，"周静芳"的签名开始渗血，和父亲化疗留置针头的淤青一模一样。
夜班保安来换岗时，我正对着裂屏手机发呆。
相册最新照片显示女记者在敲击笔记本电脑，她身后的广告屏播放着2015年台风预警。
当我放大像素点，发现她文档标题是《时空重叠的暴雨锚点——以郑州洪水与武汉疫情为例》。
"这女的下午来过？
"老陈凑过来看屏幕，"没见过啊，倒是刚才有个老太来找擀面杖..."他话音未落，整栋楼的应急灯同时亮起，在积水中投下无数个晃动的"静"字——母亲护士服胸牌上的仿宋体。
我冲进雨幕时，防汛警报声突然变成《生日快乐》的电子音。
街角便利店自动门反复开合，穿蓝色防护服的老太正在整理货架。
她转身时露出侧脸，下垂的眼尾在闪电中映出两道时空裂缝。
"妈...？
"雷声碾碎呼唤的瞬间，2025年的暴雨和2015年的蝉鸣在耳道里相撞。
老太手里的擀面杖掉进积水，溅起的水珠在半空凝成父亲化疗用的输液袋。
当我想追进店里时，整条街道的积水面突然浮现武汉长江大桥的倒影。
手机在此刻震动，收到来自"中国移动***"的短信："朝朝，冷冻室第三层有惊喜。
2015-07-28 19:23"头顶的路灯开始频闪，在积水中拼出母亲最后那条微信的发送时间：2020-01-23 02:17。
暴雨突然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