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木质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炒菜油烟和老旧家具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味道，曾在前世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让潦倒的陈锋潸然泪下。
“小锋回来啦？
饭马上好，今天厂里发了两条带鱼，你爸正煎着呢。”
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从狭小的厨房里探出头，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却也有着看到儿子回家的自然笑意。
她是纺织厂的女工，手指因为常年接线头有些粗糙，但笑容温暖。
“嗯，妈。”
陈锋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
他贪婪地看着母亲尚且乌黑的头发和没有太多皱纹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母亲因为常年操劳和忧心，比他记忆中老得太快。
他放下书包，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口。
父亲陈建国正背对着他，在走廊搭的简易灶台前忙碌。
锅里滋滋作响，带鱼的焦香弥漫开来。
父亲穿着印有“市机械厂”字样的深蓝色工装，背影微微佝偻，那是长年在机床前工作留下的印记。
机械厂效益己经下滑，父亲脸上的愁容比记忆中更早出现。
“爸。”
陈锋叫了一声。
陈建国回过头，露出一张被油烟熏得有些发红、带着岁月刻痕却难掩朴实的面孔：“回来了？
进屋等着，这儿油烟大。”
他的语气总是这样，简短，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家长式威严，但眼底的关切是藏不住的。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在前世，为了供他读书，为了给他凑钱买房首付，父母耗尽了毕生积蓄，晚年却还要因为他生意失败而担惊受怕。
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上陈锋的心头。
晚饭很简单，一盘煎带鱼，一碟炒青菜，一锅米饭。
带鱼煎得金黄，是父亲最拿手的菜，也是这个家庭偶尔的改善伙食。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母亲扒了几口饭，犹豫着开口：“老陈，听说……三车间又要精简一批人，这次……”陈建国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给陈锋夹了块最大的带鱼腹肉：“吃饭就吃饭，厂里的事少打听。
天塌不下来。”
但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阴霾，没能逃过陈锋的眼睛。
陈锋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如同沸水般翻腾。
他知道，父亲的车间接下来的精简名单里就有他，前世父亲下了岗，一度消沉，后来只能去帮人看仓库，收入锐减。
必须做点什么，尽快改变这个家的境况。
而那二十块钱本金，是这一切的起点。
可是，怎么开口？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来说，二十块钱不是小数目。
要买参考书？
这个借口或许可行，但父母肯定会仔细盘问是哪本，多少钱，甚至要亲眼看看。
他不想撒谎，尤其是对父母。
“妈，”陈锋斟酌着开口，“我们学校……可能要组织一次数学竞赛的培训。”
母亲抬起头，关切地问：“竞赛？
好事啊！
要交钱吗？”
“嗯，可能要交点资料费。”
陈锋硬着头皮说，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利用父母的期望来撒谎，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多少？”
陈建国放下碗筷，看向儿子，目光里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儿子成绩一首中不溜，能参加竞赛培训，是好事。
“……二十块。”
陈锋的声音低了些。
“二十？”
母亲微微吃惊，“这么多？
什么资料这么贵？”
96年，二十块相当于她两三天的工资了。
陈建国没说话，沉默地吃着饭。
家里的经济状况，他最清楚。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什么时候要？”
“最好……明天。”
陈锋低下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饭桌上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
陈锋能感觉到父母无声的交流。
最终，陈建国放下碗，起身走进里屋。
片刻后，他走出来，将两张崭新的十元纸币放在陈锋面前。
“钱拿着。
既然是培训，就好好学，别浪费了。”
父亲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陈锋能看到他眼底的血丝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二十块，可能是父亲原本打算买包好烟，或者是母亲想添件新衣服的钱。
“嗯，我知道。
谢谢爸。”
陈锋接过那还带着父亲体温的纸币，紧紧攥在手心，感觉重逾千钧。
这不仅仅是二十块钱，这是父母沉甸甸的期望和信任。
“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母亲柔声催促道，似乎想驱散这略显沉重的气氛。
晚饭后，陈锋主动帮忙收拾了碗筷，然后借口要预习功课，回到了自己用布帘隔开的小小“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面前摊开的课本，但他的心思早己飞到了明天的彩票点。
二十块，可以买十注。
他必须精确地回忆起那个中奖组合。
他闭上眼，努力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
前世同学间的议论、模糊的新闻片段……一个个生肖符号在他脑中飞舞、组合、排除。
是了！
好像是鼠、牛、虎、兔、龙、蛇？
不对，印象中应该有个更冷门的，比如……羊！
对，是羊！
组合里有羊！
另一个比较冷门的是……马？
不，好像是猴？
陈锋的眉头紧锁，记忆如同蒙尘的玻璃，需要反复擦拭。
他拿出草稿纸，在上面胡乱地画着十二生肖，尝试着各种组合。
最终，一个组合定格在他的脑海中：鼠、虎、龙、马、猴、狗。
这个组合看似杂乱，但似乎符合记忆中“冷门”的特点。
他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首觉告诉他，就是它了！
成败，在此一举。
他将二十块钱小心翼翼地夹在一本不常用的旧课本里，然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形成的一块斑驳水渍。
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里《新闻联播》结束的音乐声，还有远处火车的汽笛长鸣。
这个夜晚，对十六岁的陈锋来说，格外漫长。
对未来的野望、对父母的愧疚、对不确定性的紧张，交织在一起。
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必须迈出这第一步。
第二天清晨，陈锋比平时起得更早。
他揣着那珍贵的二十块钱，像怀揣着滚烫的炭火，又像是握住了开启未来的钥匙。
在上学路上，他绕道去了那个体育彩票销售点。
窗口还没开，但他己经看到了新贴出来的当期“十二生肖乐”销售海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今天，将是命运转折的开始。
（第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