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土的根

1 绝望的抉择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猛地爆出一星刺眼的火花，“啪”地一声轻响，

短暂地撕破了土屋的昏暗。那瞬间的光亮，像一把冰冷的刻刀，

清晰地映照出母亲张桂枝骤然凝固、布满惊愕与恐惧的侧脸，

也照亮了父亲陈老栓端着粗瓷碗、停在半空那只枯瘦如鹰爪、微微颤抖的手。

昏黄的电灯泡悬在头顶，光晕浑浊，

在土根那张与瘦小身躯极不相称的硕大头颅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那双曾经被邻里善意调侃为“黑葡萄”的大眼睛，此刻深陷在黝黑的眼窝里，

执拗地望向父母脸上被岁月和苦难犁出的沟壑深处，

那目光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火焰。“爹，娘，

”土根的声音像是从干裂的河床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砂砾摩擦般的粗粝，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胸腔里积攒的微弱气息，“我…我想出去打工。”沉默，

如同被水浸透的沉重棉被，轰然压下，瞬间塞满了这间低矮泥坯屋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灶膛里燃烧的柴火，兀自发出细微而执拗的“哔剥”声，

像是在为这死寂敲着单调的节拍。土根的身体，

蜷缩在父亲用几块旧木板和废弃的轴承为他钉制的简陋推车上，

像一株在狂风骤雨中被反复蹂躏、早已扭曲变形的矮树。

那两条自出生起便盘结如枯藤、毫无知觉的腿，软塌塌地搭在推车边缘，

是他四十五年生命无法摆脱的沉重枷锁。唯一能听使唤的，

是那双尚能勉强捏住轻物、却也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打…工？

”张桂枝像是被这个陌生的词语烫着了舌头，声音虚浮飘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布满裂口和老茧、如同砂纸般粗糙的手，

无意识地死死揪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旧围裙，指节用力到泛白。昏暗中，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儿子畸形的双腿，又飞快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引来更深的刺痛。

陈老栓终于把碗放下了。粗瓷碗底磕在坑洼不平、油渍浸透的木桌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声响，

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浑浊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净的灰翳，死死地盯着儿子，

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微弱气音。

他今年八十了，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腰背被生活的千钧重担压得几乎弯折成九十度。

高血压和糖尿病是两条无形的毒蛇，日夜缠绕着他，贪婪地吮吸着他仅存的生命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土根从吱呀作响的木板推车抱上冰冷的土炕，

从土炕抱回推车；为他擦洗身体、喂食糊糊、清理秽物……这些重复了整整四十五年的动作，

早已榨干了他骨髓里最后一丝气力。此刻，他只能沉默，

只有胸口那如同破旧风箱般剧烈而艰难的起伏，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震动和无声的嘶吼。

土根的声音更低了些，却像生了锈的铁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固执，

硬生生楔进凝固的空气里：“邻村…钱老板，要带几个人去省城…做点事。说…管吃住，

每月…能给不少钱。” “乞讨”那个更准确、也更像刀子般锋利的字眼，

被他死死地咽回了喉咙深处。“打工”，这个在他心里被反复咀嚼、磨砺了无数遍的词，

像一层薄薄的、劣质的糖衣，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里面那无法言说、令人作呕的苦涩内核。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钱老板带来的那些照片——印着大都市令人眩晕的霓虹，

还有那些同样肢体扭曲、面目模糊的同伴，在繁华广场冰冷的边缘，在无数道目光的审视下，

卑微地换取一张张零碎的钞票。那画面每次想起都让他胃里翻搅，喉咙发紧。可是，

当深夜里父亲那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随时会断裂的喘息声穿透薄薄的土墙，

当借着惨淡月光，瞥见母亲佝偻着几乎对折的腰背，在为他缝补那条早已磨得透亮的裤腿时，

“打工”这两个字，就变成了一根浸满绝望的救命稻草，

沉甸甸地、不容抗拒地坠在了他千疮百孔的心尖上。昏黄的灯光如同凝固的、浑浊的油脂，

在低矮的土屋里弥漫。张桂枝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再次掠过儿子那盘结扭曲、毫无生气的双腿，

掠过他因长期用力支撑而枯瘦变形、此刻却努力挺直的脖颈，最终，

死死地定格在他那双依旧残留着童年清澈、此刻却燃烧着陌生而灼人火焰的眼睛里。

那火焰似乎烫伤了她，她猛地低下头，粗糙开裂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深陷进皮肉，

几乎要掐出血来，仿佛只有这切肤的痛楚才能压制住胸腔里那快要炸开的悲鸣。

陈老栓则长久地、近乎呆滞地凝视着墙角阴影里一只忙碌结网的蜘蛛，浑浊的眼睛深处，

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痛楚和一种被岁月与苦难彻底熬干了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空气粘稠得如同泥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沉重。“好。”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一个沙哑、干裂、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破碎的声音，

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骤然砸破了死寂。是陈老栓。他依旧没有看儿子，

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只不知疲倦的蜘蛛上，仿佛凝聚了全身仅存的所有力气，

才从干涸的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一个字。这个“好”字落下的瞬间，

他本就佝偻的脊背仿佛又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塌陷得更深了。

张桂枝的肩膀如同被电流击中，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水瞬间决堤，

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汇聚，最终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身前紧攥的围裙上，

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是更紧、更用力地攥住了那件破旧的围裙，

指关节捏得惨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摇摇欲坠的依靠。

2 离乡的黎明几天后那个灰蒙蒙的黎明，天色如同浸了水的脏抹布。

钱老板那辆锈迹斑斑、浑身散发着刺鼻机油和劣质烟草混合气味的面包车，

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喘着粗气，

“突突”地停在了村口那棵虬枝盘结、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歪脖子老槐树下。

薄雾笼罩着寂静的村庄，几扇木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缝，几双眼睛在门后的阴影里窥探着。

土根被父亲陈老栓和母亲张桂枝合力抱起来。父亲的胳膊抖得像筛糠，

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母亲的喘息短促而破碎，

眼泪无声地淌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土根洗得发白的旧衣襟上，留下冰冷的水渍。

那怀抱，是熟悉的、带着泥土和草药味的，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都要冰冷。

他被安置在面包车后座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身下是冰冷的铁皮和散发着霉味的麻袋。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父母的身影，

也隔绝了那个他生活了四十五年的、熟悉又破败的世界。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

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土根挣扎着，艰难地扭过硕大的头颅，

将脸紧紧贴在沾满灰尘和油腻的窄小后窗玻璃上。飞扬的尘土如同黄色的幕布，

迅速吞噬了车后的景象。在尘土翻涌的缝隙里，他最后看到的，

是父母的身影——两个模糊的、小小的黑点，

像两截被无情遗弃在无边旷野里的、早已枯死的木桩，

死死地、孤零零地钉在村口那条泥泞小路的尽头，一动不动，

直至彻底消失在视野和弥漫的黄尘之中。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土根，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仿佛灵魂也被那尘土裹挟着，留在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3 城市的冰冷省城的气息，对土根而言，

是一场猝不及防、铺天盖地的感官轰炸与精神凌迟。

浓烈刺鼻的汽油味混杂着下水道的腐臭、廉价香水与食物残渣的酸馊，

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浪永不停歇——尖锐的汽车喇叭、呼啸而过的引擎轰鸣、鼎沸的人声、商铺震天的音乐广告，

所有声音都粗暴地挤压着他的耳膜，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然而，最锋利、最无孔不入的，

是那些目光——无数道冰冷、好奇、探究、嫌厌、鄙夷，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毡，

密密麻麻地扎在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上，刺进他灵魂的最深处。他被钱老板像卸货一样，

粗鲁地安置在火车站外一个巨大广场最冰冷、最不起眼的角落。

一块边缘磨损、沾满不明污渍的肮脏塑料布，就是他在这座钢铁森林中唯一的“领地”。

钱老板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像摆放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毫无怜惜地将他扭曲的身体摆弄到“最佳展示角度”。临走前，他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

在土根稀疏枯黄的头发里，

斜斜地插上了一根枯黄、蔫巴的草标——一个古老而屈辱的“卖身”象征。“机灵点！

别他妈跟个木头似的杵着！”钱老板的声音混在广场震耳欲聋的嘈杂声浪里，

像砂纸一样刮过土根的耳膜，显得格外刺耳和冰冷。最初的几天，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将土根彻底淹没、溺毙。他死死地低着头，

恨不得将整个硕大的头颅缩进狭窄的胸膛里，恨不得化作一粒尘埃消失。

他不敢看那些匆匆掠过眼前的、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裤脚，

那代表着另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偶尔，一枚冰冷的硬币或一张皱巴巴的角票，

带着施舍者居高临下的怜悯或急于摆脱麻烦的厌弃，

被随意地丢进他面前那个搪瓷脱落的破旧缸子里，发出“叮当”或“噗”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每一次都像一条无形的鞭子，

狠狠地抽打在他早已麻木却依然能感知到剧痛的神经上。他感觉自己被彻底剥光了，

赤条条地、毫无尊严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无数双眼睛的审视中，

每一寸畸形的、扭曲的躯体都在无声地、绝望地尖叫着。城市的广场，

远比他想象中更加残酷。风，比山里更硬、更冷，像裹挟着无数细小的冰针，

带着钢铁的腥气和灰尘的苦涩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单薄的衣衫。白昼，

烈日无情地炙烤着身下的塑料布，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塑胶和自身汗馊的怪味。

夜晚，白日里吸收的热量迅速散尽，身下的水泥地透出蚀骨的冰凉，

寒气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爬，钻进他僵死的关节深处，

带来一种诡异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般的幻痛。钱老板提供的“伙食”，

是干硬得像石头、能硌掉牙的冷馒头，和齁咸发苦的菜梗，

吞咽时如同用粗糙的砂石刮过喉咙。最难熬的是下雨天。冰冷的雨水毫无怜悯地泼洒下来，

迅速浸透他单薄的衣裤，紧贴在皮肤上，寒气如同毒蛇，钻进骨髓。

他那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仿佛也被这寒意唤醒，传来阵阵钻心刺骨的、麻木的疼痛，

提醒着他身体的存在和残酷。深夜，

“据点”——一个位于城市最底层角落、终年不见阳光、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尿臊味的地下室。

空气污浊得几乎可以拧出水。他和另外几个同样被命运扭曲了身体的人，

像破麻袋一样被塞进阴暗潮湿的角落。角落里，一个叫“老歪”的中年男人，

半边脸因烧伤扭曲，眼神空洞麻木，正借着角落里唯一一盏昏黄灯泡的光，

一遍遍机械地数着当天讨来的、沾满污渍的零碎角票，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嘟囔。

另一个角落，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呻吟，那是昨天因为“业绩”太差顶撞了钱老板，

而被狠狠踹了几脚的小马，他的脊柱严重侧弯，此刻正蜷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