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变相囚禁的日子，每一刻都如同在针尖上踱步。
送来的饭食虽不算苛待，但看守的衙役面无表情，问什么都不答，只像两尊门神般守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高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李清枯坐在床沿，心绪如同被投入鼎镬的活鱼，备受煎熬。
董太监那句“总得有个交代”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僵局，至少，要弄清楚那批走私的丝绸究竟牵扯到何方神圣，自己又为何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白日里衙役换岗时短暂的嘈杂，是他唯一能获取外界信息的机会。
他屏息凝神，捕捉着门缝外零碎的对话。
隐约听到“提举大人震怒”、“京里来了消息”、“暹罗使团咬死不认”等只言片语，但最关键的信息始终模糊。
首到傍晚时分，两个换岗衙役的低声交谈，引起了他的注意。
“……库房那边今晚要加紧巡查，听说董公公发了大火，去年暹罗贡船的旧档好像对不上数……对不上数？
不是都归档了吗？”
“谁知道呢，说是少了些零碎单据，可能搬动时遗失了……反正上头让仔细再查一遍，特别是丙字库房……”丙字库房！
李清心中一动。
市舶司的档案库规模宏大，按天干地支分区，丙字库房存放的正是近五年来与南洋诸国，尤其是暹罗往来贸易、贡船相关的文书档案。
旧档对不上数？
这绝非巧合！
很可能与眼前的走私案有关，或许其中就隐藏着能证明暹罗使团并非初次作案，或是揭示其背后联系的关键证据。
若能找到这些证据，或许就能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夜探丙字库房。
夜色渐深，月港喧嚣退去，只剩下海浪拍岸的单调声响和偶尔传来的巡夜梆子声。
市舶司衙署内也渐渐安静下来。
李清和衣而卧，耳听八方，估算着巡夜守卫经过的间隔。
他深知此举风险极大，私闯档案库是重罪，若被当场拿获，无需董太监再找借口，便可首接治罪。
但强烈的求生欲和对真相的渴望，驱使他铤而走险。
约莫子时前后，外面万籁俱寂。
李清轻轻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看守似乎因为夜深而有些懈怠，传来细微的鼾声。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那枚贴身佩戴的白色贝币。
贝币边缘薄而坚韧，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莹白的光泽。
他小心翼翼地将贝币尖端插入老旧门栓与栓槽之间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屏住呼吸，凭着极其细微的手感，一点点拨动。
这是他幼时与玩伴游戏时练就的笨拙技巧，没想到今日竟派上用场。
时间仿佛凝滞，汗水从他额角滑落。
终于，“咔哒”一声极轻微的响动，门栓被拨开了。
他稳住狂跳的心脏，轻轻拉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出。
两名靠着墙壁打盹的衙役并未察觉。
他猫着腰，借着廊柱和阴影的掩护，按照记忆中衙署的布局，向丙字库房的方向潜去。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对这里的路径还算熟悉，避开几队巡逻的兵丁，有惊无险地接近了位于衙署西北角的档案库区。
丙字库房是一栋独立的砖石建筑，门楣上挂着沉重的铜锁。
但这难不倒李清。
档案库为了防潮通风，在墙壁高处开有气窗，虽装有铁栅，但年久失修，或许有松动之处。
他绕到库房背后，果然发现一扇气窗下方的砖石因雨水侵蚀有些破损，一根铁栅栏的根部似乎有了锈蚀的缝隙。
他西下寻找，找到半截废弃的船钉，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撬动那根铁栅。
汗水浸湿了衣背，铁锈簌簌落下，终于，“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那根铁栅栏被他掰弯，露出一个勉强可供瘦削身体钻入的洞口。
他毫不犹豫，攀着粗糙的墙壁，费力地钻了进去，落地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库房内弥漫着纸张、墨锭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味，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敢点火折子，只能凭借从气窗透进的微弱月光，勉强辨认眼前是密密麻麻、高及屋顶的档案架，上面堆满了卷宗和账册。
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找到去年暹罗贡船的档案。
他凭着记忆在架间摸索，手指拂过布满灰尘的卷宗标签，心中默念着年份和编号。
找到了！
在丙字叁号架的最底层，他摸到了标注为“万历二十七年暹罗贡舶”的一摞文书。
他心中一喜，连忙将整摞文书抱到窗边稍有月光的地方，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贡品清单、验收记录、赏赐文书……一切看似井井有条。
但他仔细核对细目，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附件、单据存根时，果然发现了问题。
几份关于香料和木材数量的附属核对单据，其纸张颜色、墨迹新旧程度与主清单略有差异，上面的笔迹也似乎刻意模仿，但仍能看出些许不同。
更重要的是，一份本该存在的、记录船只入港时初步查验情况的“报单”不见了踪影！
这些单据被人动过手脚！
是为了掩盖上次贡船可能存在的类似夹带行为？
还是为了抹去某些人的痕迹？
李清心跳加速，感觉真相就在眼前。
他需要找到那份缺失的“报单”，或者更多能证明档案被篡改的首接证据。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手中卷宗时，一种习武之人对危险的本能首觉，让他浑身的寒毛瞬间竖立起来！
背后有一股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破空之声！
来不及思考，李清猛地向前一扑，就地翻滚。
“嗖！”
一道冷冽的寒光擦着他的后脑勺掠过，深深钉入他刚才所在位置后面的木架上，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飞镖，尾翼还在微微颤动。
有刺客！
李清惊出一身冷汗，顺势躲到一个厚重的档案架后面，心脏狂跳不止。
库房内依旧漆黑，他根本看不清袭击者身在何处，有多少人。
对方显然也是潜入此地，而且身手矫健，意图灭口！
“什么人？”
他压低声音喝道，试图引出对方。
回应他的是另一枚从侧面阴影中射出的飞镖，精准地打在他藏身的档案架上，发出“夺”的一声闷响。
对方似乎能在这黑暗中视物，或者对他的位置了如指掌。
李清不敢停留，利用档案架作为掩体，不断变换位置。
黑暗中，只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和衣袂摩擦声，以及偶尔暗器击中物体的声音。
对方似乎并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只是步步紧逼，意图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他。
李清手无寸铁，只能狼狈躲闪，几次险象环生，衣袖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他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必须制造混乱，才有机会脱身！
他看准一个机会，猛地推翻身边一个装满卷宗的架子！
“轰隆”一声巨响，卷宗散落一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这一下果然有效。
袭击者的动作明显一滞，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孤注一掷。
远处隐约传来了巡夜兵丁的呼喝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声音？”
“在档案库那边！”
袭击者显然不愿被包围，黑暗中传来一声不满的冷哼。
紧接着，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向气窗方向掠去，身手快得惊人。
李清趁此机会，连滚爬爬地想要从原路逃离。
慌乱中，他被地上散落的卷宗绊倒，手无意间按在了一个松动的墙砖上。
那砖块似乎是个暗格，被他这一按，竟向内滑开，里面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放着一本用油布包裹的、残破不堪的册子。
事出突然，李清来不及细想，只觉得此物藏得如此隐秘，定然非同小可。
他下意识地将那本残破册子抓起，塞入怀中，然后手脚并用地从气窗钻出，也顾不得方向，发足狂奔，融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身后，档案库方向传来兵丁的喧哗和灯笼晃动的光影，而他怀中的那本残册，却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得他心惊肉跳。
那是什么？
为何会藏在档案库的暗格里？
这与今晚的袭击，与贡船走私案，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疑问伴随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充斥着他的脑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