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狠狠抽打在镇北关斑驳厚重的城墙上。呜咽的风声里,夹杂着金柝沉闷的敲击,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发紧。
镇北王府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暖炉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
萧彻,这位年仅二十二岁便已名震北疆、令胡虏闻风丧胆的镇北王世子,此刻正单膝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他身形挺拔如标枪,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铁铸般的线条。但那张棱角分明、本该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此刻却布满了血污、疲惫,以及深不见底的悲恸。他的铠甲未卸,上面凝固的暗红血迹,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榻上那个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身影。
那是他的父亲,大胤王朝的北境柱石,以赫赫战功获封异姓王的镇北王——萧震!
曾经叱咤风云、如山岳般伟岸的身影,此刻却深陷在锦被之中,脸色灰败如金纸,胸口缠裹的厚厚白布,仍不断有暗红色的血渍洇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手指搭在萧震腕间,眉头紧锁,额角全是冷汗,最终,只是对着萧彻,沉重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父王…”萧彻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他紧紧握住父亲那只冰冷的手,那手曾挥舞重槊,横扫千军,此刻却绵软无力。巨大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愤怒,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三天前,父亲率亲卫巡视边塞烽燧,竟在归途遭遇一支伪装成马匪的“精锐”伏击!对方目标明确,手段狠辣,直取父亲性命!若非亲卫拼死相护,父亲又身经百战、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后果不堪设想!饶是如此,父亲也身中数刀,尤其心口那一箭,几乎致命!
“查!给本王挖地三尺也要查出来!是谁?!”当时,浑身浴血、如同受伤猛虎般的萧彻,对着麾下将领发出了震天的咆哮。他心中已有可怕的猜测,但那猜测过于惊悚,他不敢深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刻意拔高的、尖细而傲慢的声音:
“圣旨到——!镇北王世子萧彻,速速接旨——!”
声音刺破了室内的死寂。王府亲卫统领雷猛,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猛地抬头,虎目圆睁,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看向萧彻:“世子!”
萧彻眼中厉芒一闪,缓缓站起身。他身上的血污和杀气尚未散去,如同一尊刚刚浴血归来的修罗。他抬手,示意雷猛稍安勿躁,声音冰冷如铁:“让他们进来。”
厚重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倒灌进来。当先一人,身着内监特有的绛紫色蟒袍,面白无须,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正是皇帝宇文邕身边颇为得宠的太监总管——高德全!他身后跟着四名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御前带刀侍卫,以及两名捧着明黄卷轴的随行小太监。
高德全的目光在室内扫过,掠过榻上生死不知的镇北王时,嘴角似乎极快地撇了一下,随即落在萧彻身上,尖声道:“世子殿下,别来无恙啊?这大冷天的,咱家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宣旨,可不容易。”语气阴阳怪气。
萧彻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高德全心底莫名一寒,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嚣张。
“世子萧彻,还不跪下接旨?!”高德全定了定神,提高声调,展开那卷明黄的圣旨。
屋内所有萧家亲卫,包括雷猛,都下意识地看向萧彻,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萧彻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单膝点地,头颅微垂,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高德全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唱腔的尖细嗓音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王萧震,世受国恩,本应忠君体国,戍守边陲。然其不思报效,反生异心!暗通北狄,私售军械,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其行当戮!念其旧日微功,着赐鸩酒自尽,以全其体面!”
圣旨的内容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头上!通敌?卖械?拥兵自重?赐死?!
雷猛等亲卫眼睛瞬间血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已经死死攥紧了刀柄,只等世子一声令下!
高德全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残酷的快意:“…世子萧彻,身为其子,难辞其咎!着即卸去一切军职,交出虎符帅印,即刻随钦差返京,交由三司会审,听候发落!钦此——!”
“高公公!”一个跟随萧震多年的老幕僚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王爷一生为国,血染疆场,忠心可鉴日月啊!此中必有天大的冤情!求公公明察,求陛下明察啊!”
“明察?”高德全嗤笑一声,像看蝼蚁般瞥了那幕僚一眼,“圣上明察秋毫,证据确凿!岂容尔等置喙?”他转向依旧单膝跪地、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萧彻,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催促,“世子殿下,还不速速领旨谢恩?接了旨,也好让咱家回去复命。王爷那边…嘿嘿,陛下开恩赐鸩酒,已是格外体恤了。”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火噼啪的爆响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死寂之中,萧彻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极致的冰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幽深如寒潭,直直地看向高德全。
高德全被他看得心头猛地一跳,那眼神…太可怕了!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又像择人而噬的凶兽!
“圣旨?”萧彻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给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动作间,玄色劲装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高德全被他起身的动作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色厉内荏地喝道:“萧彻!你想干什么?!抗旨不遵,形同谋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萧彻仿佛没听见他的威胁,他的目光越过高德全,看向那两名捧着圣旨的小太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
小太监被他气势所慑,哆哆嗦嗦地将明黄的圣旨递了过去。
萧彻接过圣旨,入手沉重而冰冷。他低头,看着那刺眼的明黄,看着上面朱砂写就的、欲置他父亲于死地、欲将他打入深渊的文字。
高德全见他接了旨,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浮起一丝得意:“这就对了,世子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萧彻,当着所有人的面,双手捏住了那卷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圣旨两端。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嗤啦——!!!”
一声刺耳、响亮到极致的撕裂声,骤然响起!
那卷明黄的、象征着皇帝威严的圣旨,被萧彻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从中撕开!断裂的锦帛发出哀鸣,碎裂的玉轴滚落在地!
“你…你…你大胆!!”高德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萧彻,浑身筛糠般颤抖,尖叫声都变了调,“萧彻!你竟敢撕毁圣旨!你…你反了!反了天了!!”
四名御前侍卫脸色剧变,呛啷一声,长刀瞬间出鞘,寒光四射,直指萧彻!杀气瞬间弥漫!
雷猛和所有王府亲卫也同时拔刀!刀锋雪亮!将高德全和侍卫团团围住!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萧彻却仿佛置身事外。他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圣旨像丢垃圾一样扔在高德全脚下,溅起几点灰尘。他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高德全惨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冤情?证据?高德全…”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铁血煞气轰然爆发,压得高德全和侍卫们呼吸一窒!
“三天前,伏击我父王的‘马匪’…用的可是制式军中强弩!箭头上淬的,是宫中秘库独有的‘封喉’剧毒!”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锥,“其中一人,被我的亲卫拼死擒下!此刻,就在地牢!”
高德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栽赃!这是栽赃!”
“栽赃?”萧彻嘴角勾起一抹残酷到极致的冷笑,“那你告诉我,他身上搜出的,刻着内廷监造印记的玄铁令牌…又作何解释?!”
“什么?!”高德全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差点瘫软在地。内廷令牌?!这…这怎么可能留下证据?!
“还有!”萧彻步步紧逼,气势如虹,“伏击地点,选在我父王巡视归途必经的鹰愁峡!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若无朝中重臣,不!若无‘极高’之人的精准情报,谁能做到?!”
每一个质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高德全的心上,也砸在屋内所有人心头!真相,呼之欲出!
高德全面无人色,冷汗如瀑,强撑着最后的体面,声音尖利颤抖:“萧彻!你…你休要血口喷人!污蔑圣上,罪加一等!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反贼!”
四名御前侍卫互看一眼,一咬牙,挺刀就要上前!
“我看谁敢动!”雷猛一声暴喝,如同惊雷!手中长刀一震,刀气凛然!数十名亲卫刀锋齐刷刷前指,杀气凝成实质!王府亲卫皆是百战精锐,此刻含怒待发,气势岂是几个御前侍卫可比?瞬间将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萧彻看都没看那几个侍卫,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钩子,死死锁住高德全:“高公公,你说…我若是把那刺客头目提上来,让他当着大家的面,亲口说出是谁指使…会如何?”
高德全彻底崩溃了!他知道,完了!刺客没死!还有令牌!一旦对质,皇帝和赵相爷的秘密将暴露无遗!他惊恐地尖叫:“拦住他!快!拦住他!不能让他提人!”
这无异于不打自招!
“呵。”萧彻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这笑声,彻底击垮了高德全的心理防线。
萧彻不再看他,猛地转身,对着早已按捺不住怒火的雷猛和亲卫们,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
“雷猛!” “末将在!” “拿下所有钦差!严加看管!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得令!”雷猛眼中凶光大盛,带着亲卫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高德全尖叫着被两名壮硕亲卫像拎小鸡一样架住。那四名御前侍卫还想反抗,瞬间被几把雪亮的长刀架在了脖子上,动弹不得,脸上满是屈辱和恐惧。两名小太监早已吓得瘫软在地。
室内一片狼藉,只剩下高德全杀猪般的嚎叫和侍卫粗重的喘息。
萧彻走到父亲榻前,看着父亲灰败却依旧刚毅的侧脸,眼中的冰冷瞬间化为深沉的痛楚和无边的怒火。他俯下身,在父亲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父王,您听见了吗?他们…要您死!要我束手就擒!这…就是您用命守护的朝廷!用血捍卫的君王!”
萧震紧闭的眼皮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颤动。
萧彻直起身,深吸一口气,那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肺腑。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焚尽一切的决绝与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王府,也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传我将令!” “擂聚将鼓!” “点兵——!!!”
“咚——!!!” “咚——!!!” “咚——!!!”
沉闷、雄浑、仿佛带着无边怒火的聚将鼓声,骤然在风雪弥漫的镇北关上空炸响!一声紧似一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瞬间传遍了整个边关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