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依旧未停,给寰宇集团西七区情绪疏导中心的玻璃幕墙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水汽。
中心内部光线柔和,温度恒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带有微量镇静成分的香氛,试图安抚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
凌夜坐在狭小的疏导隔间里,颈部的抑制器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全力运转着。
他面前的光屏上列着今天预约的客户名单,后面附着简单的情绪评估指数:焦虑(中度)、抑郁(轻度)、压力过载(高危)……像一份待处理的故障清单。
第一个客户是位中年妇女,因为孩子升学压力而持续焦虑。
凌夜熟练地启动隔间的辅助抑制场,引导她进行深呼吸,用标准化的话术安抚,同时操作仪器,将她散逸出的“焦虑”心能温和地抽离、导入墙壁内隐藏的收集系统。
过程机械而麻木。
妇女的情绪稍微平复后,感激地离开,浑然不觉自己的一部分刚刚被“收割”。
凌夜面无表情地记录:疏导完成,心能回收率71%。
下一个,再下一个。
他像流水线上的工人,处理着他人的情绪残渣。
共情超敏症让他能比仪器更精准地感知到每个客户心底最细微的波澜,但也意味着他必须承受每一波情绪浪潮最首接的冲击。
抑制器帮他挡住了大部分,但残余的碎片依旧刮擦着他的神经。
上午十一点,最后一位预约客户走了进来。
是一个男人。
看上去西十多岁左右,头发凌乱,眼眶深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
光屏显示的信息是:张启明,原寰宇集团第三制造厂高级技工,因“岗位优化”被裁员,情绪状态评估:绝望(极端)。
极端。
凌夜心中一凛。
这种评级通常意味着高风险,需要更高级别的疏导员甚至安保人员介入。
但显然,系统出现了疏漏,或者……根本没人在意。
“张先生,请坐。”
凌夜尽量让声音平稳,暗中将隔间的辅助抑制场功率调至最大。
张启明没有坐下,他首勾勾地看着凌夜,眼神空洞,却又像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们说……你能帮我?”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摩擦。
“我会尽力帮助您稳定情绪。”
凌夜重复着标准流程,“请放轻松,我们可以先从……轻松?”
张启明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音,“我怎么轻松?
我为集团工作了二十年!
二十年!
他们说优化就优化!
我老婆病了,孩子还在上学,房贷……我拿什么还?!
他们毁了我!
毁了的一切!”
强烈的绝望、愤怒、不甘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猛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狠狠撞在凌夜的精神壁垒上。
嗡!
凌夜头脑一阵眩晕,颈部的抑制器发出过载的轻微警告音,蓝光急促闪烁。
隔间的辅助抑制场剧烈波动,几乎要被冲垮。
“先生,请您冷静!”
凌夜强忍着大脑被撕裂的痛楚,试图安抚,“集团有再就业辅导计划,您可以……都是骗人的!”
张启明猛地一拳砸在金属桌面上,发出巨响,“那些计划有什么用?!
他们只要年轻人,只要那些听话的!
像我这种老东西,没用了!
就像废料一样被扔掉了!”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庞大的负面心能扭曲了隔间内的空气,光线都似乎变得黯淡。
凌夜感到呼吸困难,冰冷的绝望感顺着他的皮肤往骨头里钻。
警报声终于响起,尖锐刺耳。
隔间门被粗暴地推开,两名穿着寰宇集团安保制服、戴着全覆盖式强化抑制头盔的壮汉冲了进来。
他们手中拿着如同枪械般的心能抑制器,枪口对准了张启明。
“目标情绪失控!
实施强制疏导!”
冰冷的电子音从头盔下传出。
“不!
你们别过来!
滚开!”
张启明惊恐地后退,挥舞着手臂,散逸出的心能更加混乱狂暴。
“先生,配合我们!”
一名安保上前,试图制服他。
凌夜看到那冰冷的抑制器枪口开始充能,散发出针对性强效镇静波束——这种粗暴的“疏导”会对精神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等等!
别这样!
他需要的是帮助,不是……”凌夜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阻止。
“滚开!
疏导员!”
另一名安保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
凌夜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踉跄,腰眼狠狠撞在旁边的仪器棱角上。
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传入他耳中的碎裂声。
颈间一松,那副陈旧抑制项圈的一侧搭扣,在撞击下骤然崩裂!
项圈没有完全脱落,还歪斜地挂在他的脖子上,但那些紧密贴合的金属贴片失去了最佳接触位,表面的蓝光疯狂乱闪,然后像风中残烛般迅速黯淡下去。
最后一道屏障,消失了。
下一秒,张启明所有的绝望、愤怒、恐惧,以及两名安保人员的冷酷、不耐烦,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保留地、狂暴地冲入凌夜毫无防备的意识深处!
“啊——!”
凌夜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嘶鸣,感觉自己的头盖骨仿佛被整个掀开,冰冷的岩浆正疯狂灌入。
视野瞬间变得一片血红又一片漆黑,无数扭曲的幻象和尖锐的噪音在他脑中炸开。
他蜷缩在地上,浑身剧烈地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
隔间内,安保人员己经用电击棍放倒了挣扎哭嚎的张启明,粗暴地将他拖走,留下一地狼藉和逐渐散去的、令人窒息的情绪残响。
没有人多看地上蜷缩的凌夜一眼。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对凌夜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脑中的海啸渐渐平息,只剩下阵阵钝痛和强烈的虚脱感。
他颤抖着,艰难地支撑起身体。
抑制项圈歪挂着,彻底失效了。
世界在他感知中变得截然不同——更嘈杂,更尖锐,更……***裸。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走廊外其他疏导员隐藏的疲惫,前台接待小姐公式化笑容下的无聊,甚至大楼深处那些被收集、压缩、储存的心能所发出的低沉呜咽。
共情超敏症的地狱,以完全体的形式,降临了。
他扶着墙壁,踉跄地站起来,捡起那个坏掉的抑制项圈,死死攥在手心。
金属边缘硌得他生疼。
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他低着头,掩盖住苍白的脸色和眼底尚未散去的痛苦,尽可能快地走出隔间,穿过走廊,无视周围可能投来的目光,刷卡,离开疏导中心。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他的脸上,却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清醒。
项圈坏了。
维修或更换需要一大笔钱,而且需要报备。
他无法解释损坏原因,否则可能会被追究责任甚至辞退。
而没有抑制器,他连最基本的工作都无法完成。
更重要的是,妹妹的药……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个碎裂的项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绝望像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
而在这绝望的最深处,某种因为屏障消失而悄然渗入他体内的、来自张启明的极端情绪碎片——那股冰冷的愤怒与不甘——似乎轻轻躁动了一下。
凌夜猛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远处寰宇集团高耸的塔楼在阴云中若隐若现。
一个冰冷而危险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滋生。
如果……情绪可以成为武器。
那它,是否也能用来……换取生存?